□田 野
父親最珍惜手中的那把鋤頭，每當干完活，他一定會去池塘或井口，好好地把鋤頭沖洗一遍。鋤頭像一把明晃晃的利刃。而母親呢？幾乎和鄉下的婦女一樣，把掛在墻壁上的那個米篩，視為自己的心肝寶貝。直徑半米，用竹篾編成，好比一小張圓形的竹席，外面有一個框，框的外側涂上三處紅色的油漆，并經常和蓑衣、斗笠掛在一塊——這就是鄉下人使用的米篩。米篩很不起眼，可婦女們卻是一輩子都離不開它。
那時，一到農閑，特別是春季下種前、夏季收成后，有著寬裕的時間，女社員都會帶上米篩，上生產隊的庫房，撿稻谷、花生、小麥、高粱之類的種子。社員最喜歡干這種活，不累，可以拉呱嘮家常，還能賺到三分工分，真是一份好差事。社員對種子精挑細選，米篩中放上了稻谷，她們兩手握住米篩的兩頭，不停地來回晃動著稻谷。此刻，兩只手像一把杠桿，控制著米篩的搖晃幅度：起先，米篩稍微向胸口傾斜，稻谷向上飛揚著，下落著，這一揚一落，像是瞬間在身前刮起了一股旋風，而那紛紛揚揚下落的稻谷，確實極像一簾密不透風的黃金雨。如此一來，那些顆粒飽滿的稻谷，也逐漸地向胸口涌動，而那些顆粒不飽滿的稻谷，則是聚積在靠胸口外側的米篩。可以這么形容：米篩像一個大海，靠近胸口里側的是一望無際的海面，靠近胸口的外側的是一片狹窄的沙灘！社員停止搖晃，把米篩擱在膝蓋上，用一只手把那些不飽滿的稻谷，向米篩的外側再撥。這一撥，更像是在米篩上劃了一條線，飽滿與不飽滿的涇渭分明。緊接著，社員再次端起米篩，胸口外側的那一端稍微翹起來，輕輕地向外一揚，并迅速地將米篩往胸口收。在慣性的作用下，那些不飽滿的稻谷奔出了米篩。
社員挑選種子，一次不會往米篩里倒太多的稻谷，否則，揚起來很吃力，而且飽滿不飽滿的種子魚龍混雜。社員將那些不飽滿的稻谷稱為“破稻”，由于那時沒有驅逐蚊蠅的蚊香，他們就用“破稻”來代替，將“破稻”放在一個陶瓷火盆里燒。
夏季中，母親常常用米篩來曬西瓜皮和青瓜切片。社員選擇在山上或溪邊的沙質地帶種植西瓜，這兩種地種出的西瓜特別甜。吃完西瓜的瓤，他們舍不得丟掉皮，就將皮切成細片，曬干后，再用醬油和鹽巴腌制成一種菜，非常可口，大人小孩都愛吃。青瓜也是這樣，加工成一道社員最喜歡吃的夏令菜。烈日下，經常能在農家的房前空地上，看到一盤圓圓的、綠色的切片。而有時，看到的則是一盤白色的面條，夏季農忙時，母親往鍋中放一把干面條，再加幾棵小白菜，便是一道點心，省時，又好吃。等到高粱收割后，母親會將碾去皮的高粱子實鋪在米篩中，此時的米篩成了一個紅褐色的圓盤。對于鄉下人而言，中元節是一個重大的節日。
這天，母親早早就起來磨豆漿，大家相互幫忙推磨，石磨飛旋，銀漿奔流，磨盤嘎吱嘎吱作響。銀漿結出豆腐花，母親在米篩上面鋪上一塊雪白的紗布，并往紗布上倒豆腐花，之后，把紗布的四個角盤成一個正方形的方塊，用一個厚重的木制鍋蓋壓在方塊上，再把一塊石頭壓在鍋蓋上。滾燙的水迅速地從紗布漏出。十幾分鐘后，母親掀開紗布，用菜刀切割豆腐，金刀割處，白玉無痕。最后，米篩上曬著的是一盤切成細片的豆腐。
轉眼間，春節到了，母親忙著做紅團。紅團是用糯米拌果紅，和水揉成固體，內包米餡或豆餡。母親使勁地在米篩上來回揉著，她身體矮小，揉的時候，幾乎是踮起腳尖的。接著，她把紅色的固體扯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而我們小孩則用雙手車成一個個圓球。這是一盤紅色的誘惑！做紅團是一個很費時間的活，我們從下午一直持續到晚上，熱氣騰騰的紅團出鍋了，母親挑亮煤油燈，湊近米篩，細看紅團的成色好不好。煤油燈下，紅團上面那“福”“祿”“壽”“喜”字跡，以及花鳥條紋清晰可見。“今年的紅團做得特別的好，這肯定是個好兆頭！”母親顯得特別高興。正月初三，村里人忙著做壽。這個百萬人口的農業大縣，有著一個長盛不衰的傳統節日：年齡五十以上的，逢十為一大壽。不管生日是哪一天，均集中在這一天做壽。在這個大熱鬧的日子里，一整天，在鄉村的每一個角落，隨處可見挑著紅褐色壽盤的，提著籃子的，一派喜氣洋洋的氛圍。這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充滿溫馨的好日子！一大早，母親就在米篩上分堆，每一堆都有：雞蛋四個，竹筷兩雙，線面兩束，條肉一塊，紅燭兩根。雞蛋是用紅紙包住腰間，條肉是用果紅染上的。這個米篩變幻成一個五彩繽紛的禮盤！社員大多是為自己所在的生產隊的人祝壽的，生產隊這一年有誰做壽的，母親早就打聽得一清二楚，這不，分堆后，母親就端著米篩出發了。沿著鄉村小路，繞過青青的麥田，挨家挨戶地為熟悉的男社員女社員祝壽。這是一個帶上最美好祝福的旅程！有時，我也會跟著母親去的，還不虛此行，我因此記住了生產隊中的好多人家：誰家的門前有一根紅柱子，誰家的房前有一口古井，誰家的天井下有一棵榕樹，這一大堆的細節，就這樣烙在我的心頭，至今無法抹去。做壽的人家禮尚往來，他們會回贈四個大大的桔子。像辦完了一件大事一樣，母親端著一大盤的桔子，往回走。送出一米篩的壽禮，收回一米篩的吉祥，這個古老的節日，把村里人的那份質樸，那份善良，那份發自內心的最原始的祝福，酣暢淋漓地體現了出來。這是一個有愛的年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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