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夏季中,鄰居家門前的那座草垛就像一把木梯一樣,幫了我的大忙。鄰居是吃糧票出身的,平日里,他們也種點田,這不,門前的那座草垛堆積了好幾個年頭,那段日子里,社員們一哄而上種蘑菇,稻草都賣瘋了,村里的草垛一下子都消逝,只有他們家的那座依舊存在,害得收購稻草的社員一個勁地往鄰居家門跑,懇請他們把稻草賣掉。他們沒有賣掉稻草,這也是我求之不得的,草垛的旁邊有兩棵樹,一棵是龍眼樹,一棵是藥樹,炎熱的夏天中,藥樹開花了,滿樹都是粉紅的花朵,花朵像一張張孩子稚嫩的臉,非常好看,曬干后的花瓣是一帖驅(qū)火祛熱的好藥。藥樹開花,而龍眼樹上,卻掛滿了一串串誘人的果實。我和鄰居家的孩子經(jīng)常爬到草垛上,一邊摘龍眼,一邊摘花朵,龍眼留給我們自己吃,而花瓣呢?那是為在盛夏中忙碌的大人特意留下的。能幫上忙,大人自然高興,對我們上樹摘龍眼也是一笑視之,說想吃龍眼盡管摘吧。這句話給了我們一顆定心丸,于是,我們倆天天上草垛,吃龍眼。在草垛和房子之間,有石磨和石臼,碰到節(jié)日時,這兒站滿了人,有的推磨,有的舂米,推磨的三個人,兩個人推石盤,一個人往石盤中間的盤孔放豆子;舂米的兩個人,一個提棒槌,一個翻糯米。草垛邊,石磨飛旋,笑聲一片,磨盤更是嘎吱嘎吱地響,像一曲節(jié)日中的迎賓曲。
到了九月初,開學了,而樹上的龍眼也所剩無幾。站在草垛邊緣,當我的身體前傾時,不料,稻草堆積多年,變腐了,我的腳一下子陷進去,身體也在空中翻了個跟斗。還好,草垛下面是一片濕土。
在草垛的四周,我們?nèi)鱿铝穗u冠花的種子。雞冠花葉子的形狀和莧菜非常相像,都是橢圓形。紅色的花穗把草垛圍了一大圈,很好看。到了第二年夏天,落到濕土中的種子都長出來了,長到一米多高。草垛四周的雞冠花更是密密匝匝的。鄰居又在草垛旁邊栽種了幾棵絲瓜,他本打算栽種數(shù)株葡萄,但想到葡萄會招惹來老蛇,只好作罷。絲瓜莖蔓爬到樹梢,又攀沿到兩層樓高的屋檐上,像一張黃色的圖案掛在四目廳前,而眾多長形的絲瓜,宛如一筆筆青色調(diào)點綴期間。地上有紅色的雞冠花,草垛上空有粉色的藥花,以及一串串低垂的龍眼,屋檐上有黃色的絲瓜花——這一座草垛可謂是與眾不同。
社員為了避免草垛占用田地,就把田壟中的草垛移到集體厝的門前。他們在地上放了兩塊長石條,再在石條上橫著擺放兩根樹干,樹干就是橫軸,稻草便堆放在上面。母雞經(jīng)常在草垛周圍活動,尋覓蚯蚓、蜈蚣、蟋蟀,它們也會鉆進草垛中,生雞蛋,孵小雞。母雞生了雞蛋后,就離開了草垛,這給集體厝的社員帶來了一個難題:這雞蛋屬于誰家的?社員都想把母雞趕到草垛處,吃外面的小蟲,省得喟米糠,可社員卻都不知道自家的母雞在那座草垛中下了蛋。因此,煩惱、吵嘴接踵而至。那時的社員生活很苦,他們常常將雞蛋換成火柴、肥皂、煤油之類的生活用品。社員非常在意一個雞蛋的,他們?yōu)椴荻庵械碾u蛋歸屬而頻頻吵嘴。還是生產(chǎn)隊長有辦法,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在母雞的腳趾上綁上一根麻繩,將母雞拴在自家的草垛上。母雞的活動范圍大大受到了限制,這樣,誰家的雞蛋誰撿走,誰也沒有渾水摸魚撿便宜。吵嘴的風波漸漸平息了,集體厝又恢復(fù)了昔日的和諧安寧。
生產(chǎn)隊有一些田地,處在一條峽谷間。那一片田地長年潮濕,只能栽種水稻。水稻收割后,由于路途遙遠,社員就把稻草堆放在溪邊。夏季中,大雨滂沱,山洪暴發(fā),洪水如脫韁的野馬,挾著石,裹著沙,呼嘯而來。父親穿著蓑衣,趟著洪水,冒著生命危險,趕到溪邊。此刻的小溪,洪水湯湯,如一條渾濁的長河,萬馬奔騰。在一片汪洋中,那大量被沖走的稻草,在洪水中一沉一浮的,迅速順流而下,直奔村頭的那座石拱橋而來。稻草、樹枝、雜草堵在橋的涵洞中,水位不斷上升,很快,洪水將整座橋淹沒了,并開始向村里漫過來。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全大隊的社員都投入到搶險之中來,沒有任何的遲疑和吭聲,社員們紛紛把自家的草垛都卸下來,快速地鋪在溪岸上,再往稻草上堆放沙石包。社員們背著沙包,在泥濘中,他們吭哧吭哧地跑著。這是一場保衛(wèi)自己家園的生死營救!夏日的暴雨來得早去得快,雨是停歇了,水位卻還在上升hellip;hellip;沒有人畏縮不前,所有的社員都前赴后繼,溪水奔流,鏗然有聲,在萬眾一心下,堤岸保住了,而村里的草垛卻消失了。
這個夏天,村里人經(jīng)歷了一場刻骨銘心的洪災(zāi)。父親后來說,他這輩子就碰見兩回如此可怕的洪水,除這一次外,另外一次是刮十二級臺風,他被困在路上,在爬行過木橋時,他聽到洪水沖擊木橋時,轟然直響,和這一次洪水沖擊石橋一樣,令人聞風喪膽。這一年的秋風漸起,種蘑菇的季節(jié)來了。但在村里,很少有發(fā)酵蘑菇的料堆出現(xiàn),村里人保住了一片家園和田地的同時,卻失去了一座草垛,一片蘑菇。在任何情況下,生命和家園永遠是最高貴的!
很多年沒有見到老鷹的身影,那個我們“坐飛機”過的幽深山谷,還有老鷹在那出沒嗎?那座我們用來儲藏青柿催熟甜柿的草垛,還在嗎?田野中,很少能見到草垛的身影,它們曾經(jīng)是鄉(xiāng)村的一個標簽,曾經(jīng)是鄉(xiāng)村的一道風景。高矮胖瘦的草垛,讓我回想起父親站在田埂上數(shù)稻粒拔稗子的情景,也讓我回想起社員在漆黑的臺風夜中搶收水稻的場面,更讓我回想起父親用稻草種蘑菇的背影。生產(chǎn)隊的男社員喜歡蹲坐在草垛旁邊吸幾口旱煙,休息一下,喘一口氣。父親不會抽煙,但他也經(jīng)常默不作聲地蹲坐在草垛旁邊,他在想象什么?草垛在他們這一代人的生命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記。如果時光能倒流,我們還會來到田野中,在兩座草垛間架起一張絲網(wǎng),而我們就躲藏在不遠處,翹首企足麻雀能快點撞上來,然后,我們飛奔過去,逮住它。如果能有一只從山上來的鷓鴣,誤撞絲網(wǎng),那將讓我們更加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