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冬季里,我們天天經過的那個大池塘,快干涸了。整個池塘此刻一覽無余,就像一個海底世界,有低洼地,有小丘陵,這都是人們挖黏土造成的。這一來,我們上學方便了,用不著環繞池塘的岸邊。星期二下午,上的是勞動課,就是挑兩擔溪石。要是早點完成勞動任務,再上池塘捉魚,該多好哇!學校距離大溪有兩公里,一吃過午飯,我們就去溪邊挑石頭。蔚藍的天空中鋪展著一片片白云,鄉村小路上滿是學生。很快,我們完成了勞動課的任務,就來到大池塘捉魚撿田螺。池塘里的田螺非常多,由于是沙質地帶,田螺沒有什么空隙可鉆,無處藏躲的它們就現身在徒岸上,有的田螺雖然在沙地里找了個空子往里鉆,也是很容易撿到的。一會兒,我們就卷起褲腿,下低洼地用畚箕捉魚了。沙質地構造的池塘中,泥鰍不會太多,但鲇魚多,受到驚動的它們在水中上竄下跳,藏掖躲閃。見到鲇魚在淺水中藏頭露尾,我們精神大振,雙手握住畚箕的兩側,朝著鲇魚奔去。手中的畚箕就是我們的驅逐艦,我們一高興,在水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鲇魚奔跑著。雖然腳勁很足,但這個池塘是因挖黏土而形成的,在數處有黏土的水洼地,腳下一絆,我們中有好幾個撲跌在水中。這些鲇魚想和我們捉迷藏,真該死!池塘的水攪渾了,我們這一摔跟頭,渾身是泥巴,大家忍俊不禁,罵聲和笑聲攪混成一片,驚奇和喜悅的心情攪和在一起。這種好心情久違了。我們群策群力,窮追猛打,總算捉到了池塘中那條最大也是最為活躍的鲇魚。我們中的一個說,鲇魚歡蹦亂跳的,會逃走,不如先放在鋁盒中,鲇魚這一來是插翅難逃了。就這樣,鋁盒成了我們的一口缸。那條最大的鲇魚被我們生擒后,池塘中的鲇魚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群龍無首的它們自感窮途末路,只有乖乖就范的份。
路過一條小溪時,一個同伴突發奇想:何不去溪邊撿點枯草,用鋁盒煮鲇魚吃?我們的鋁盒平日蒸的都是些素菜,不沾腥,這個同伴昏頭昏腦的,居然會萌生如此怪誕的念頭。同伴不屈不饒說,鋁盒用久了,內側有一層飯垢,剛好可以抓把細沙,在溪邊好好搓個干凈利落。他說干就干,真的在溪邊架起了一個土灶,將鲇魚洗干凈放進鋁盒,又在鋁盒上端放了一塊石頭,防止鲇魚逃逸。火燒起來了,鲇魚在封閉的鋁盒中活蹦亂跳,發出一陣陣悶響。之后,當他打開蓋子時,一股香噴噴的味道從鋁盒中飄逸出來。他提起一條鲇魚津津有味地先吃起來,經不住誘惑,也不想拂逆他的意旨,我們每個人也抓了一條鲇魚。鲇魚葷味大,卻挺香的。同伴的鋁盒被火烤得黑不溜秋的,而且變形了,大伙都笑彎了腰,看他明日如何蒸飯。他也急了,搓手頓腳的,來到水邊,捧起一把細沙,搓洗鋁盒上的污垢。還好,他的鋁盒在夕陽下金燦燦的,比我們的還光亮呢。可是,因為鋁盒變形,上面的蓋子都蓋不了。他為自己的開齋吃葷付出了代價。一時間,這個歪了的鋁盒成了一個笑柄。他沒有開腔,心里仿佛有一塊石頭。我們也替他捏了一把汗。
第二天中午,我在食堂碰見同伴。他提著一個大號的鋁盒,看見我扭頭就走。我對他手中的那個大號鋁盒感到好奇,就大聲叫喊他,想刨根問底,問個明白。他憋紅著臉,扭捏了半天,才說出了一句話來。原來,鋁盒是他嫂子的,她正在坐月子。把坐月子的鋁盒拿來用,怪不得他說話沒有直截了當,生怕我笑話他似的。那時,大家生活狀況都不好,女人坐月子很簡單,沒有什么美餐佳肴,坐月子的女子也沒多大講究,經常下地干點輕活,每頓一鋁盒干飯,這就是坐月子的待遇。一只鋁盒,像一把記憶的鑰匙,落在女人的心頭。滿月那天,一家人美餐一頓,此后,坐月子的女人就告別了吃鋁盒飯的日子,和家里人同吃一鍋飯。許多女人就是因為生寶寶時吃甘薯,從而落下一身毛病來。上了年紀的婦女每每提到這事,總會一陣心酸,眼淚噗嚕嚕地往下掉。我想起了鄰居的媳婦,坐月子時,她時常去溪邊浣衣。天剛蒙蒙亮,她就端著一個木桶去溪邊。這個木桶直徑有七十厘米,里面塞滿了嬰兒的尿布和床單,非常沉重。她半蹲在一塊平坦的溪石旁邊,把衣服放在上面,用一把棒槌不停地捶打著。棒槌是一根很特別的木棒,手握的那一小節比較細,是圓形的,尾端也是尖細的,像我們小時候用紙折疊成的飛機頭,而中間部分像一個燙斗。沾了水后的棒槌,顯得那么的粗重。這塊難得平坦的溪石,簡直是她洗衣服的一個最好平臺。她不停地撩著翻轉著衣服,又不停地捶打著。頓時,肥皂泡四濺。隆冬的大清早,冷冷的溪水浸透了她的褲腿,而同樣是冷冷的肥皂泡飛落在她的臉頰上,發梢上,一股刺骨的冷意,瞬間爬上心頭。她低頭看了一眼,水中的那張臉被凍得快變形了。她咬了咬牙,又繼續捶打起來,家中剛出生的小寶寶正等著衣服穿呢!一會,她努力站直身體,腳踩著濕漉漉的被子,手不停地擰著被角hellip;hellip;她不停地捶著、搓著、擰著,自己得早點回家,把那一大盒的干飯吃下去,讓小寶寶有充足的乳汁喝hellip;hellip;
我常常想,如果能有一個大號的鋁盒,該有多好呀!至少,我可以多放一個“甘薯仔”,給我的同桌嘗嘗鮮。
學校開始放農忙假了。我的鋁盒中裝著滿滿的甘薯,有了鋁盒后,上田間勞作不愁挨餓了。母親戲說我這是老鼠睡貓窩,送來一口肉。在刨甘薯時,我把同伴的嫂子將大號鋁盒讓給他的事一說,母親就接上了話茬,答應農忙后也給我買一個大號的。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有了母親的這份承諾,農忙假那幾天,我干活特別賣力,眼前的甘薯讓我倍感親切,日后它們將成為鋁盒中的美食!想起同伴用鋁盒煮鲇魚的鏡頭,我啞然失笑。而說來也怪,正是他那出令人發笑的舉動,間接幫了我一個忙:我得到了一個大號的鋁盒。
有了大號的鋁盒后,書包變得更加擁擠了。轉眼間,吃飯罐的日子有三個月了。和寄宿生都混熟了,彼此很親近,我們就托他們早上幫忙下飯罐。中午,去食堂提鋁盒的多是我們這些通學生。以前,我的書包中裝了個鋁盒,像老太太的包袱,鼓鼓囊囊的,這下好了。我們這些通學生成了飯托,都在宿舍里吃午餐。“鬼子進村了!”見我們通學生提著鋁盒,一窩蜂地往宿舍里擠,寄宿生不停地敲打著手中的臉盆,張開嘴巴,歇斯底里地狂叫一通。這就是他們送給我們的見面禮!我一走進宿舍,就被一股剌鼻的硫磺嗆住了。很多寄宿生身上都長了痤瘡,這痤瘡很癢,上課時,常常讓寄宿生如坐針氈。為了治療皮膚病,寄宿生整天往身上涂抹硫磺,他們又不經常打開窗戶,寢室內充斥著硫磺味道,讓人很不適應。不過,在宿舍里吃飯,我們一下子就找到了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