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田里的甘薯收成后,父親像砌墻壁一樣,將甘薯一層接一層地堆放在木棱中。這就是開春后的糧食,而地上還有一大堆的“番薯仔”,留著春節前吃。家中的米缸都見底了,我不敢多抓米,鋁盒中的大米明顯少了,每天都出現了兩個“番薯仔”。用鋁盒蒸的“番薯仔”甜味十足,非常好吃。又過了一陣子,我的鋁盒中出現了檳榔芋頭。這種芋頭鄉下人都愛吃,況且,我還往鋁盒中加了點鹽巴和肉油,打開蓋子,香氣襲人,令人垂涎欲滴。聞到香味的同桌拿起鋁盒的蓋子不停地呼扇,并夸大其詞地倒吸了一口氣。接著,他把頭湊過來,笑瞇瞇地對我說:“咱們做一筆買賣,行嗎?”他一副神秘莫測的表情,我一時半會還沒領悟過來。他不說話了,一把奪過我的鋁盒,將里面的芋頭夾走了一個,然后把他自己一半的干飯倒給我。咳!我這么糊涂!鬧了半天,原來他是想吃芋頭呢。說真的,“番薯仔”和檳榔芋頭都好吃,可自從鋁盒中有了它們后,每到下午上最后一節課時,我都能聽出腹中發出咕嚕嚕的響聲,還是吃大米飯好。不承望同桌想用芋頭換米飯,這不等于用泥鰍換鱔魚——劃得來嗎?同桌的舉動令人噴飯,我忙不迭地將他的鋁盒拿過來,想把米飯倒回去,但他堅決不干。一片誠心的他吃著芋頭,連聲說好,臉上充溢著滿意的笑容。我戲說他這是白癡的葫蘆,傻瓜一個。他嘿嘿地笑了幾聲。一連幾天,他都用半盒米飯置換我的一個芋頭。同桌贈以厚禮,我推不掉,也罷,我來者不拒,來一個收一個,來兩個收一雙。我老占便宜,心里頭都不好意思了。放學回家后,我把這事說給家里人聽,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這年頭還有不喜歡吃白米飯的人?你這回是餓虎遇羊群,有的吃了。”二哥的嘴中嘣出了一句酸溜溜的話來。不想,母親卻板起臉孔,一本正經地說,咱們窮是窮點,但別人的便宜一丁點也不能占。都是農村出來的,眼下誰家不缺口糧?母親說得在理,可該如何處理這事,我著實絞腦汁。
這天一大早,我特意多剝了一個芋頭,準備中午送給同桌吃。到了學校,去食堂淘米時,我一不小心,鋁盒中的那一團肉油被自來水沖走了。被沖走的還有一小包鹽巴。沒想到,就是被沖走的鹽巴和肉油,接下來幫了我一件大忙。中午,當我打開鋁盒時,同桌把我的芋頭夾過去,他剛咬了一口,就嘟囔了一句,“這是什么芋頭?和以前的味道不一樣!”他頓了一下,沒有接著往下說。他肯定犯疑了。我洞察他的內心,來了個將計就計,接過話茬說,這是外地引進的新品種,怎么樣,好吃嗎?同桌沮喪地搖了搖頭。見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我胸中充塞著喜悅的心情。此后,我和他之間芋頭換米飯的環節才宣告結束。斷然結束這個置換環節,我心中暗自高興。第二天,我依然在鋁盒中放了鹽巴和肉油,但他不知情。他還是那樣熱情大方,經常往我的鋁盒中放咸豆腐。直到有一天,別人偷偷告訴他這其中的秘密時,他這才茅塞頓開,罵我夠狠心的,設了個圈套,給他來個斷糧絕草!我一時哭笑不得。
學校的食堂總是準時開放,男生管從未提前一分鐘打開食堂的門。星期一上午第四節上的是體育課,我們學校的操場有個標準的四百米跑道。體育老師很苛刻,幾圈下來后,只累得我們喘著粗重的氣,而女生更是哭天抹淚。體育老師見狀,也不再苛求我們了,他哨聲一響,讓我們提前下課了。筋疲力盡的我們早早就守候在食堂門前,可男生管就是不放行,每每我們都吃了閉門羹。為此,我們在背后給他起了個綽號:苦瓜!后來,又來了一位年輕的女生管,是我們數學老師的愛人,她格外開恩,破天荒提前打開食堂的大門,我們歡呼雀躍,魚貫而入。誰也沒有料到,提前開門卻惹出一個禍來:一個正在找鋁盒的同學他的臉部被一只蜜蜂蟄了,頓時像豺一樣嚎叫起來。這食堂里哪來的蜜蜂?正當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時,又有幾只蜜蜂從大門外飛了進來。大家跑到外面仔細一瞧,這才發現到,屋檐下有一個粗碗大小的蜂巢,蜜蜂成群雜亂地聚攏在蜂巢的四周,它們面目兇惡,聲音恐怖。奮袂而起的同學操起食堂內的竹竿,捅向蜂巢。這一捅,蜜蜂一下子從四面八方涌向我們,我們這回真是風聲鶴唳,想找個地方躲都來不及了。結果,我們中又有幾個人被蜜蜂的毒剌蟄了。
星期二下午的班會課上,班主任在對我們提前進食堂進行一番“強追猛打”后,他突然朗聲宣布了一條好消息:明天學校要組織全校師生去秋游,大家要記得帶上鋁盒,別餓壞肚子。一時間,同學們情緒高漲,顯得非常亢奮,教室里面嚌嚌嘈嘈的。昨天被蜜蜂襲擊帶來的陰霾也一掃而光。
回家后,看見母親正在煮飯,我趕緊從書包中抽出鋁盒,邊洗著,邊低聲地向母親提及秋游的事。說這事時,我心中忐忑不安,擔心橫生枝節,想看看她的反應。以前,大哥曾經也要去秋游,卻遭到她的反對。母親說,這樣就省了兩把下鋁盒的米,還可以在家幫點忙。大哥空歡喜一場,情緒低落了一整天,他把眼睛都瞪圓了,好像隨時都準備點射人。他這是借此來澆心中的塊壘。半晌,母親才抬頭問了我一句:“明日上哪兒秋游?”我把目的地報了一下。我始料不及的是,母親非常爽快地答應了。我臉上露出驚疑的神色。這個目的地是十幾公里外的庫區,也就是我的出生地。這會,母親停下手中的活,詳盡地為我描述以前住處的具體方位。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這一夜,我輾轉反側,故鄉的輪廓在我的眼前回旋著,我回想起老鷹在低空回翔的身影,我聽到孩子們的叫聲在山谷中激起的回響hellip;hellip;
去秋游那天,我起得早。母親早已把飯煮好了,灶炕上擺放著我的鋁盒。母親把放進稀飯中一起煮的鋁盒,擦得發亮。鋁盒里的白米飯滿滿當當的,半個多學期了,我的鋁盒中從未出現過如此多的干飯。鋁盒中沒有甘薯,也許是母親想讓我在眾人面前光鮮體面一點。去庫區的路上,橫亙著幾座山頭,盡管大家爬得渾身汗淋淋的,但是,微風吹來,都感到十分快意。重逢故地,實為一大快事,我邁著快捷的步伐走在最前頭。在行進中,大家的肩頭都挎著書包,書包里陶瓷勺把鋁盒碰得咣當咣當。秋天的山谷,幻化成一個奇特的世界,走進這原始森林,好像走進了童話的幻境。男生們不聽老師的大聲呼喊,一手按住腰間的鋁盒,使勁奔跑著,林間的小徑上一片咣當聲。
終于到達庫區了。這兒湖光山色,景物宜人,同學們心驚肉跳地從壩頭走過,順著陡峭的山路下去。來到壩底后,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掏出鋁盒,大口大口地吃飯。心情好,飯又香,我美滋滋地吃了起來。我剛扒了兩口飯,班主任就徑直走到我跟前,讓我跟他們老師一起吃。我極力推卻,班主任急了,一把拽住不放。我不知道班主任是如何打聽到我是庫區移民這事,反正,在接下來中,我飽食了一頓香噴噴的面條。老師們一個勁地勸我多吃,他們的目光就像煤油燈的光線,充滿了暖乎乎的情感。
回到家,母親看到鋁盒中的飯原封不動,很吃驚。我把吃面條的來龍去脈一說,她眼中閃爍著淚花。想起這一罐沒有動的鋁盒飯,我的心中總有一種甘之如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