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在社員們的寒耕熱耘中,在不經意間的歲月更替中,庫房走進了一個嶄新的年代。這年冬天,播種春麥后回到庫房的社員們都在熱議分田的事。把田地分到戶,這條消息比和尚買梳子還讓人感到驚奇呢!外面驚天動地般的改天換地,極大地震動著這個地處平原的鄉村。分田到戶,糧食滿倉,這些字眼無疑像一座光芒四射的金山,社員們的心情非常激動。他們心中十分清楚:外面的人都分田了,無論是聽到的,還是社員猜測的,肯定不是空穴來風。分?還是不分?這個答案,就像荷葉包菱角一樣,很快就會冒尖的!一只眼更是聲調激昂,高唱入云,“神話能快點變成現實?到時,我也要好好露一手,種出的稻稈肯定比溪邊的蘆葦還來得高!那時,隊長就用不著老拿眼睛盯著我。好漢不怕出身低。”一只眼看著蹲在墻角抽旱煙的生產隊長說。晚上,聽說到分田的一只眼,情緒一直處于亢奮狀態中,仿佛一錘子打到巖石上,迸發了好些火星兒。又像是從那爛泥中插過,昂首地跨著大的踏步,飄飄若仙起來。他在社員們面前說這幾句話時,也許是太激動了,心里嘣嘣直跳,可他的話卻沒有笨嘴拙舌,句句在理,頗有陽剛之氣。庫房里的社員也是豪情壯志,他們的話語中流露出興奮豪放的情感,這種情感真的是前所未有的。盡管大家的心情和一只眼毫無二致,但當聽到一只眼要種比蘆葦還高的水稻時,都捧腹大笑起來,說他平日出工,一天只得三分的工分,還渴望種出好水稻來?凡事都得考慮一番,不能一輩子都是一張嘴就瞎說,更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痛!一只眼見大伙說笑他,自己也不爭辯幾句,臉上始終笑瞇瞇的,這不是他平日好自矜夸的性格。
“隊長!生產隊的田都分下去了,你上哪兒當生產隊隊長?”這會,一只眼又閑不住了,突然間蹦出了這一句話。隊長比社員更早聽到分田的事,他巴不得這一天早日到來,讓社員們早一天有個好奔頭,過上好日子。但是,他的心理又有點舍不得,畢竟,他和自己的父親在生產隊隊長這個任上,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生產隊隊長”這是個讓他心里直發癢的稱呼,在他的心中已是根深蒂固了,他甚至習慣了每天早上站在庫房的門前,挺著腰板,兩手叉腰,像個嚴厲的大家長,吆喝著社員來領勞動工具。而作為儲存生產隊財物的庫房,他早就把它視為自己的家了。剛才,社員們都在盼望分到田地后的情景,他們七嘴八舌的,而隊長卻一聲不吭的,他靜靜地蹲著抽旱煙,自從當上生產隊隊長后,他就有了這個習慣,慢吞吞地抽著煙,冷靜地思考著,耐著性聽社員們的發言。此刻,他不得不在思前想后著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真的要把田分下去,這田有肥的有瘦的,還有果樹、耕牛、工具,特別是眼前的這座庫房,該如何擬出一個詳細的方案才好。這個難忘的晚上,隊長的一顆心就好比荷葉上的露珠,滾來滾云的。隊長正在冥思苦想,一點摸不出頭緒,一只眼卻冷不丁拋出這個令他有點難堪的問題來。一只眼平日出工不出力,隊長沒少批評他,這會一只眼夾槍帶棒,說話帶刺,暗含譏諷,以致于隊長愣了許久,說不出話來。大伙紛紛站出來替隊長解圍,罵一只眼是黃鼠狼看雞,沒安好心,想撈隊長的便宜,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撥云見日,晴窗透日,田里的小麥青青的,一群小學生走在田埂上,不時地扔出一顆鞭炮,“噼——啪——”這清脆的鞭炮聲,似乎在提醒人們,春節快到了。是的,一年好景宜春計,一個嶄新的時代就要來了。就在春節前,隊長接到分田的通知。萬戶皆喜色,千村盡春光,隊長作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決策:在分田前,大伙一起過個紅火的春節吧!從今而后,發家要靠勤為本,致富還得儉當頭。隊長這話一出,大伙都拍手稱快,稱贊隊長最懂人心。
庫房的里里外外,人頭攢動,有磨豆漿的,有印紅團的,有劈木柴的,還有幾個女社員站在石臼旁舂米,人人喜氣上眉梢。而那些小孩們則聚積在庫房前,手中握著一炷香,點鞭炮,扔出去,捂耳朵,這些動作一氣呵成。那片紅磚鋪成的空地,這會成了他們燃放鞭炮的理想場所。這片冬日里原本冷清清的空地,一下子有了孩子嘰嘰喳喳叫,帶來了春意盎然的情趣。這情景,這氣象,比大戶人家結婚還熱鬧百倍。隊長把會計叫過來,說大過年的,庫房得貼春聯才對呀。會計就把八仙桌抬到庫房前的空地上,撕紅紙,疊對聯,沾墨水,有模有樣地寫了起來。小孩們也停止玩鞭炮了,把一張八仙桌團團圍住。會計的祖上是老學究,也許是耳濡目染吧,會計也能寫一手好字。這不,今天是個好日子,會計更是胸中翻錦繡,筆下走龍蛇,只看得一旁的小孩目瞪口呆,都饒有興趣地對他的字評頭論足起來。“會計,這是哪個字?怎么看都像宮廟門前的那一對燈籠!”會計也不搭理小孩的話,小孩問了幾遍,就是不搭腔。“不對!這個字最像學校里的那口銅鐘!”小孩們都大笑起來,而一本正經埋頭寫春聯的會計也是忍俊不禁,微抬著頭,用手指著那個字,說這上面一個口是一盞“燈籠”,下面一個口是一口“銅鐘”, “燈籠”和“銅鐘”掛在一塊,就是“高”!又是一片爽朗的笑聲。會計標新立異,只用一個簡單的漢字,就將春意寫得滿滿當當的,可謂是別具匠心,充滿趣味。
當會計把對聯貼好后,隊長燃放了一串鞭炮,回頭對大伙說,開吃吧。這是在庫房舉行的最后一次生產隊聚餐,雖說沒有敲鑼打鼓張燈結彩,卻是最為隆重的一次。這政策就像火種,在春風化雨的季節里,這些火種就會燃燒起來,社員臉上漾出了笑容,不正是燃燒著的火種嗎?他們正如呼吸到新鮮的空氣,一樣身心舒暢,一樣陶然欲醉,一樣歡欣鼓舞。
分田選擇在正月初六這天。隊長端來了一個大盆,把會計寫好的一大把鬮輕輕地放進。社員們爭先恐后地往盆里抓鬮,那神情仿佛是在摸一顆顆金蛋似的。田分了,牲畜分了,勞動工具也分了,只剩下庫房這一項了。庫房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見社員都沒說話,隊長先開了腔,說誰要庫房可以拿三千工分來抵償。隊長用嘶啞的聲調喊了兩聲,底下沒有人答話。會計笑著說,隊長,你就別叫喊了,誰要庫房那才是個十足的傻瓜!不料,會計此話一出,底下立馬有人站出來,說自己要定了庫房。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一只眼!社員們一頭霧水,他們七嘴八舌地打趣一只眼,勸說他趁早打消這個念頭,“生產隊都解散了,整座庫房空蕩蕩的。你打算把庫房里的雜草騰挪一下好關蚊子?”一只眼一竿子插到底,沒有聽從大伙的勸告,說有了庫房,自己可以養牛,還可以種植蘑菇,一個蘿卜一個坑,好歹自己日后有個飯碗吃。眾人齊笑,說一只眼是一根筋!
后來,會計的女兒成了一只眼的兒媳婦。成了親家后,會計還不忘說笑一只眼當初花三千工分要庫房這檔事。其實,一只眼正是憑借庫房掘到了第一桶金,成了村里的一富。接下來,一只眼走出家門,上外地當老板去了,那庫房的鐵鑰匙早已銹蝕。直到前年,村干部把一只眼叫了回來,他才知道一條高速路將貫穿鄉村,自己的庫房也被征用了。
一只眼得到了一套安置房,村里最后一座庫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