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一吃完飯,母親就提著煤油燈上路了,去生產隊長家,登記白天所得的勞動工分。這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一件事情。冬日里天黑得早,又下著冷冷的雨,母親穿上蓑衣后正要出門,父親把她喊住了,把家中唯一的一盞煤油燈遞給她。外面一片漆黑,距離生產隊長家有五百米遠的路,田間小路上布滿了池塘和用來阻擋牲畜的路障。之前有好幾回,母親把煤油燈留在家里,結果被路障拌倒,跌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路上,經常有野狗出沒,在黑漆漆的田野中興風作浪。這些野狗簡直就是岔道上的蛇,來路不明,一不留神,野狗就兇神惡煞般地撲向母親。“吃一塹,長一智”,自從母親帶上了打狗棍后,一路上的野狗碰了一鼻子的灰,也只有干瞪眼的份。打狗棍一來防狗,二來打蛇,三來探路,四來防滑,稱得上是大炮上剌刀,遠近都行。偶而,母親會跟其他社員結伴而行,大家手中都有一盞煤油燈,這會是扁擔挑燈籠,兩頭明。
登記工分的地址選定在生產隊長的天井下。工分每天都要記,登記時社員都得在場。那時的工分非常廉價,起初,一天的工分是三分或五分,每分工分值一毛錢。記三分的社員居多,只有那些從事犁田之類重活的男社員,才有資格記上五分。后來,一分的工分漲到兩毛錢。工分是分發口糧和糧票的唯一依據,社員個個都很在乎工分,生怕登記時被遺漏,所以,一到晚上,社員們都要提著煤油燈,從各個方向各個角落涌向生產隊長家,把他家的天井圍得水泄不通。登記工分后,社員們都坐下來聊天,說村里的屠戶快刀砍骨頭,說村里的瘋子瘋瘋癲癲嚇人,說村里的張三家媳婦在荒年中生了個九斤重的男娃,說村里李四家的丑女兒嫁了個俊女婿。這天晚上,在煤油燈下,社員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個眾人素昧平生的人——“老鷹羅”。這個怪異的外號是村里人給起的,關于“老鷹羅”,曾有許多怪誕的傳說。之前,村里出現了一大堆咄咄怪事:門窗都好好的,而掛在二樓的米糕卻不翼而飛;雞圈的大鎖頭好端端的,而里頭的雞鴨都不見蹤影。這一大堆的怪事接連發生,讓人提心吊膽,又讓人不可理喻,所以,村里人就把這位能飛檐走壁的不速之客,說成是“老鷹羅”,將盜賊和老鷹相提并論了。社員們越說越玄乎,而實際上,在對“老鷹羅”口誅筆伐深惡痛絕的同時,他們自己臉上也露出驚疑的神色:那個丟失雞鴨的社員,雞舍就在他居住房間的隔壁,而他睡覺很驚醒,有點兒響動都知道。就像神話中奇形怪狀的妖魔,難道哪個盜賊真是個神通廣大的怪物?“老鷹羅”這個話題好比一個猛料,登記好工分的社員久久不肯離去,都坐下來洗耳恭聽,發表見解。在“老鷹羅”盜竊東西的手段這個問題上,大家意見紛紛,莫衷一是。有位男社員坐不下,便邁著虎步,噔噔噔地走向磨盤,坐了上去。磨盤上的碗啪嚓一聲,掉在地上碎了。這碗是生產隊長家的,生產隊長看到后動了肝火,嫌他這是母雞上飯桌下蛋,這話讓他覺得坐也不好,不坐也不好,實在尷尬。生產隊長見社員們喋喋不休地說“老鷹羅”的傳聞,就用筷子用力敲擊破臉盆,臉盆啪啦啪啦地響。社員總算靜下來了,生產隊長趕緊將話題拐了個急彎,說大家別浪費煤油了,趁早回家睡個安穩覺,明天一大早還要去公社廁所挑糞便呢!生產隊長說得一點不假,每次登記工分后,他都要給社員布置第二天的任務。
從生產隊長家門口出來后,社員們就覺得后悔了,外面突然下起了雨。一陣陣冷風刮過,煤油燈在風中搖曳著,那個擋風的燈筒一下子就失去了功能。母親轉動旋鈕,把棉花做成的燈芯調出,煤油燈馬上光亮起來。密密麻麻的雨點隨風飄落在煤油燈的繩頭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很快,煤油燈熄滅了,四周一片黑洞洞的,回想起剛才在生產隊長家所聽到的“老鷹羅”這個可怕的外號,母親不寒而栗,頭皮發麻。黑暗中,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田埂上摸索著,終于,她敲開了家門。煤油燈重新點燃上,家中又恢復了光明,在這霜氣彌漫曠野茫茫的寒夜中,在野貓的嘶叫聲驟然響起的夜空中,這些昏暗的光線總是溫暖和祥和的象征。母親迫不及待地將“老鷹羅”的傳聞復述一遍,父親說,咱家里頭又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還操這個心?說歸說,父親還是在門栓下方頂了根木棍。母親將“老鷹羅”的事如此一說,我們小孩極端害怕,睡覺前不讓母親熄滅煤油燈。母親很后悔讓小孩聽到這些內容,但覆水難收,只好將就我們。她往煤油燈的燈座內注滿煤油,并把亮度調到最低,長夜漫漫的,得省點煤油。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母親就埋怨我們說,你們個個睡得像死豬一樣!煤油燈在后半夜都燃燒起來了,整個房間都是嗆人的煤油味道。棉繩把煤油吸到繩頭上,燈座中的煤油耗盡了,繩頭就會燒掉。燈盡油干的現象以前也發生過,而這一次我們的印象最深刻。
這個霜凍期特別長的冬季過去了。要下種了,生產隊的社員點起好幾盞煤油燈,連夜集結在倉庫里,有剝花生的,有遴選白豆的。倉庫的門不經常開,在這春雨嘀嗒的季節中,倉庫中充斥著一種濃烈的霉味,還有農藥味,一切都很刺鼻。社員們干活中有說有笑,仿佛把各種味道忘得一干二凈。正當大家干得興奮時,一位剛要去扒花生的女社員突然發出一陣可怕的尖叫聲:“陶瓷缸中有一只巨鼠!”大家都哄笑起來,拿她開心。驚恐萬狀的女社員一臉正色地補充一句:“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的老鼠!”這一來,大家相信了她的話,并停下手中的活,有人操起扁擔,有人拿著布袋,小心翼翼地靠近陶瓷缸。巨鼠不是等閑之輩,見到人靠近,張嘴示威。瞬間,它一躍而起,跳出了一米多高的陶瓷缸,并從社員的腳面上竄過去,嚇得男社員跌坐在地,大叫起來。這只巨鼠從頭到尾有三十厘米長,身體肥碩,尾巴有成年人的手指頭粗。也該巨鼠完蛋,由于急于逃命,慌不擇路,它鉆進墻角的一個洞里。大家把掛在墻上的煤油燈放下來,開始圍堵巨鼠。幾經周折,無路可逃的它最終被擒。一稱,居然有五斤重!巨鼠的重量讓所有的人瞠目結舌,其驚訝程度一點也不亞于之前所傳聞的“老鷹羅”,以及在墓塋旁刨出一個二十八斤重的地瓜!讓大家一臉疑云的是,陶瓷缸好好的,上面還覆蓋一個十幾斤重的陶瓷蓋,難道這只巨鼠也像傳聞中的“老鷹羅”一樣,有分身術,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鉆進陶瓷缸里?
一轉眼,夏收到了。傍晚起風了,女社員開始揚稻谷。直到晚上八點鐘,稻谷聲場上的稻谷被堆放成一條長龍。此刻,稻谷場上早已聚集了男女老少,大家都提著煤油燈,等待分稻谷。一時間,整個稻谷場燈火通明。分稻谷時,有一個社員專門提著煤油燈,讓過稱的會計看清稱子上的數碼。分稻谷一直持續到晚上十點,雖然社員們都沒來得及吃上晚飯,但是他們一點也不覺得饑餓,分稻谷是一件非常讓人開心的事。把煤油燈掛在扁擔的前頭,社員們挑著稻谷回家,夜色已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