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社員在農(nóng)閑時當挑夫，我在放假中也當了好多回挑夫。把當挑夫所賺到的錢充公，我以另外一種方式給父親補貼糧票呢。黏土是燒制陶瓷的材料，含沙粒很少，有黏性，透水性差。人們在挖黏土時，先是把地面以下一米多的沙質(zhì)土壤挖掉，再開始挖黏土，越往下挖，黏土的質(zhì)地越好。有一種黏土深藏在地下五六米處，呈雪白色的，猶如白肉，又像白薯，人們將這種黏土昵稱為“白豬”?！鞍棕i”所在的這一層很薄，正因為稀缺，所以“白豬”是專門用來制作水缸的黏土，在陶瓷坯內(nèi)外涂上白色調(diào)的細釉，燒制而成的水缸也是白色的外觀，儼然是農(nóng)村四目廳中一件高雅的裝飾品。黏土所在地距離陶瓷廠有兩公里，我每次挑八十斤左右，這一天下來，肩頭一片燒灼，以至于到了后頭，我只能慢騰騰地挑著，心里老在問自己：什么時候才能走到陶瓷廠呢。我忽然回想起連環(huán)畫中那個古代人燒煉金丹的故事：經(jīng)過九轉(zhuǎn)的燒煉，終于盼來了開爐撥鼎見金丹的時刻。想到這些，想到自己也可以領(lǐng)取陶瓷廠會計發(fā)放的一份錢時，我的心中一片亮堂。天黑前，結(jié)賬了，我領(lǐng)到了三塊五角錢。手中攥著毛票，我忙乎了一天，但一點兒也不覺得累，這些錢足夠買五斤大米，等于我一下子給父親五斤的糧票！在挑黏土的路上，我還撿到了三塊兩角錢，最外面一張面額貳圓，接著是一張面額壹圓和貳角的毛票，讓我眼前一亮的是，最里頭還有一些糧票。這是數(shù)目不小的一筆錢財，丟失錢和糧票的不是別人，正是陶瓷廠里的一個工人。當我把錢和糧票交給他時，他忙不迭地道謝。最后，他用另外一種方式表達謝意：幫我挑了三擔黏土！
“白豬”像白天的蟑螂一樣，總是隱藏在土壤的最深處，因為“白豬”的價格貴，所以挑黏土的人爭先恐后地掄起鋤頭拼力挖，像猴子耍大刀一般，胡砍著。此刻，土壤五六米深處好比空心羅漢，被大家掏空，沒了肚量，而土壤的表層又好比空心谷子，頭揚得老高。突兀的表層土壤出現(xiàn)了裂縫，正是一道決口的河道，但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大漏子。很快，表層的土壤山崩地裂，砸向還在下面挖黏土的人，兩個社員當場死了。事情來得這么突兀，使大家簡直不知所措，逃過此劫的人們驚恐萬狀，而驚魂未定的父親則叫我馬上離開。從此，我遠離了那讓人親切得心癢難撓，又讓人恐怖得目瞪口呆的“白豬”！
事情雖然過去多年，但想起那一幕發(fā)生在糧票年代的悲劇，想起那時的情景，我還心有余悸，情不自禁地握緊了拳頭。倒是在接下來中，生產(chǎn)隊中的一個老社員，他選擇在池塘中挖黏土，把黏土和成泥放在模型里印制長方形的土塊，用來盤灶、盤炕、砌墻。老社員挑不動這一大堆的土坯，就雇我們小孩挑，挑四塊土坯付給我們一兩的糧票。土坯非常沉，一次挑四塊，走五百米的田間小路，只累得我們氣喘吁吁。幾趟下來，我們已經(jīng)筋疲力盡，就上家里的自留地，挖了數(shù)個地瓜，用衣袖稍微拭擦一下，便大口大口地咬了起來，真甜呀。這一天，我們一共挑了三十趟，相當于挑著重擔行走一萬五千米，而我們的口袋中的糧票也積累到三斤。
社員的口糧都遠遠不夠吃，而糧票更是少之又少，但生產(chǎn)隊加餐這個傳統(tǒng)卻保持了下來。發(fā)生黏土坍塌事件后的一個月，生產(chǎn)隊又加餐了，只是這次加餐非同尋常。道理其實很簡單，以前碰上生產(chǎn)隊加餐，大家吃到的都是加包菜的肉飯，而這一次換成了蘿卜炒面條。這是社員們第一次吃上蘿卜面，真有點“大姑娘坐花轎——頭一遭”的感受。實際上，生產(chǎn)隊的地里也是頭一回種上蘿卜，在那個年代里，生產(chǎn)隊的地里，水稻、小麥和地瓜之類的主糧始終占據(jù)主導地位，哪理還有白菜、洋蔥和扁豆之類常見蔬菜的立錐之地？在社員的強烈提議下，生產(chǎn)隊長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將幾塊地劃出來，讓社員種上蘿卜。這幾塊地是旱地，被社員公認為雞肋，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在社員的精心照料下，種在貧瘠土質(zhì)上的蘿卜，長勢非常好，圓柱形的主根肥大。收成這天，人們老遠就看見生產(chǎn)隊長樂呵呵地向蘿卜地這邊走來。他是扁擔挑水，心掛兩頭，一頭是蘿卜的豐收，一頭是社員的喜悅，是呀，人們辛苦了一年，收成的時候都愿意樂和樂和一下。心花怒放的生產(chǎn)隊長提出加餐的想法，而這正是社員們求之不得的。沒有現(xiàn)成的面粉，生產(chǎn)隊長這回是狠下心了，他讓社員打開生產(chǎn)隊的倉庫，把來年的小麥種子扒一些，立馬輾面粉，用新面粉炒蘿卜面。這下，還在田里頭收蘿卜的社員們樂不可支了，他們心里頭樂得像開了花。菜園里充滿了歡快的笑聲，而社員們的話也比平日多了起來，他們的話好比鞭炮掉在火盆里，炸開了。
在糧票年代里，有人趁著生產(chǎn)隊農(nóng)閑時機，開始做小本生意。我家有一個在農(nóng)場開拖拉機的遠房親戚。在上世紀七十、八十年代，能當上拖拉機手是一件非常體面的工作。這位親戚為人深厚，他偶而會將拖拉機停下來，拉出一只鐵桶和一條細長的軟管，然后他用嘴一吸，柴油就從油箱里倒流出來。由于油票遠遠不夠，家里唯一的煤油燈常常斷油，我們小孩晚上能讀上書，多虧有了這些柴油。他還時常接濟我家一些糧票，人在困難時，出現(xiàn)了暗室逢燈絕渡逢舟的出路，總讓人刻骨銘心。有一天，他破例在我家坐了良久，好像是建議父親開個加工廠之類的東西。不久，父親就把家中的那頭牛賣掉。這頭牛是父親的一塊心頭肉，父親本指望它犁田，成為一個好幫手，可他最終還是義無反顧的把它賣出去。幾天后，父親把一臺磨漿機扛回來了，在接下來的幾個年頭里，這臺磨漿機為我家賺到了不少的錢，從而把家中糧票的不足彌補上。
收雞蛋是搞副業(yè)中的特殊一種。隔壁鄰居家來了一對收雞蛋的耀邊父子，他們用錢也用糧票，交換人家的雞蛋。耀邊對著陽光檢驗雞蛋能否孵出小雞，雞蛋在米缸里藏太久了，就孵不出小雞，這類被耀邊視為無“環(huán)”的雞蛋，收購價很便宜。這對父子的一對眼睛簡直就是一臺透視機，有個阿婆把藏了老久的雞蛋搬出來，并信誓旦旦地對耀邊說，你可要看好了，我賣的可是剛下窩的雞蛋，都是有“環(huán)”的。耀邊對著陽光朝雞蛋一看，一下子就戳穿了阿婆的謊言。耀邊父子有“環(huán)”和無“環(huán)”的說法，常常成為生產(chǎn)隊社員田間干活時的一個笑料，一副猛料。
夏天的晚上，大家圍坐在苦楝樹下，聽耀邊講天南地北的民謠。這些民謠不是他貧嘴賤舌，隨意捏造的，如布帛菽粟，自有韻味。小蟲吟詠，螢火隱約，我們開心地玩火柴，火柴梗像條小火龍，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這道弧線將這渾然一體的夜空切成兩半。燃燒中的火柴梗似乎長了眼睛，不偏不倚地飛落在耀邊的脖子上，疼得他差點從竹榻上滾落下來?！皼_著佛爺砸香爐，不上進，還搗亂?！币吜R道?？嚅瑯湎乱魂囁实男β?。糧票稀缺，而人們的笑聲依舊是燦爛的hellip;hellip;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生產(chǎn)隊的田都分到各家各戶。大家在種田的同時，也名正言順地搞起了家庭副業(yè)，手頭的錢日見寬裕，總算能吃上一口好飯了。就在糧票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時，有一天，大隊正式通知父親，公社每年下?lián)芙o生產(chǎn)隊的十六擔稻谷的糧票取消了。十年間，因我家移民插隊，公社總共下?lián)芙o生產(chǎn)隊一百六十擔稻谷的糧票。在我的記憶中，這也許是糧票年代壽終正寢的一個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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