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們全家遷移到隔壁的一個公社。大隊要把我們家安在生產隊前,曾經讓父親在兩個前后相鄰的生產隊中作出選擇。初來乍到,一切都是陌生的,談不上選擇,父親也不假思索,挑了前面那個生產隊。大隊分給我們家三塊地,其中兩塊是水田,一塊是旱地。作為一種補償,公社每年還下撥十六擔稻谷給生產隊。公社是通過發糧票的方式,下撥稻谷給生產隊的。一下子增加了這么多的糧票,還有三塊地,難怪生產隊的社員老高興呢。生產隊長難以掩飾內心的喜悅,說是天上掉下了一個大餡餅,這新來的一家子可不是飯瓢上的蒼蠅,來混飯吃的,日后大家得多幫他家點忙。有幾次,公社下撥的糧票遲遲沒有到達生產隊的手中,社員們以為公社的經濟補償停了下來,他們七嘴八舌地說,公社再不把糧票發下來,就要停掉我們家的口糧。這不能埋怨社員,當初的社會狀況誰都清楚,生產隊中僧多稀少,口糧又是少得可憐,他們擔心我們家白吃他們碗中的飯。生產隊長的解釋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就勸父親趕緊上大隊和公社問去。經過一番催促,很快,十六擔稻谷的糧票照常撥下來,社員的怨言也銷聲匿跡了。后來,生產責任制政策下來了,在分田地的那個夜里,父親抓了個好鬮,之前大隊劃撥給我們家的那一塊水田,經過數十年的時光輪回,又回到我們家的手中!這塊水田確實是塊好田地,以前社員們都昵稱她為“兩畝仔”呢。
剛移民過來時,盡管我還不曉得糧票是啥玩藝兒,但我知道周圍的人家和我們一樣,日子都不好過,家里常常是吃了上頓就惦記著下頓。我至今還記得,有一天上午,因為聽母親說中午有面條吃后,來我家幫忙的舅舅干起活來特別賣勁,不用說,他的心里頭甭提有多高興。我家蓋新房子那陣,舅舅是打頭陣的,他主動請纓去拉黃壤,這是一件比舂墻還艱苦的活。黃壤要到幾百米外的山坡上拉,正因為山路不好走,母親總是囑咐舅舅每趟少裝點。可那天,在香噴噴面條的刺激下,舅舅每次都拉著滿滿一板車的黃壤,結果下坡時翻車了,黃壤將他掩埋得嚴嚴實實。眾人大驚,手忙腳亂地將他從黃壤中扒出來。虛驚一場后,眾人見舅舅毫發未損,取笑他為了能吃上一碗面條,差點連命都搭上了!
方寸糧票記錄了一段歷史。那年代,糧票就是人們的命根子。糧票面額有半市斤、壹市斤、叁市斤、伍市斤的,也有壹兩的,糧票票面上,印有毛主席語錄、農業機械、火車輪船等圖案,還有豐收的田野、沸騰的礦山、繁忙的海港、茫茫的草原等場面。糧票是按參加生產隊勞動所得的工分多少分發的,糧票就是口糧,工分多,所得到的口糧就多;工分少,所得到的口糧就少。生產隊的會計是統計工分的,每天晚上記工分時,社員們都要認真核對,生怕自己辛苦一整天所得的工分被遺漏。直到會計在他們的名字上填上當天所得的工分后,大家這才放心地回家。社員中,有很多不識字的,但他們懂得自己的名字,也認得代表工分的阿拉伯數字。同樣是社員,一天的勞動下來,他們的工分卻是不同的:薅草、戽水、采秧、種豆、鋤草、割麥、曬谷、挑肥,這是些輕活,大部分由婦女來干的,每天的工分是三分;犁稻田、耙麥地、砍松柏、拉石磙、砌堤壩、挖池塘,這些重活非男社員干不可,其工分的含金量就高,每天的工分是五分。
父親是公認的種田好手。生產隊的社員曾經一致推薦他當會計,雖說他認得字,但一時半會卻寫不出社員們的名字,所以,他的會計泡湯了,也失去了每個月加工分的機會。正是有了過硬的種田技術,父親成為生產隊的犁田專業戶,他每天的工分都是五分,再上母親和姐姐的六分,每天我們家都有十一分的工分入帳。但是,比起其他人家,這個工分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我們家的小孩多,能下田賺工分的勞力遠遠不如人家。如此一來,我們家的糧票稱得上是僧多稀少。沒有糧食就得挨餓,在艱難的日子里,大隊中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他們隔三差五地用畚箕往我家挑地瓜和芥菜。這一切常常讓母親感激涕零,她把好話都說盡了。為了填飽肚子,母親把門前那塊平日揚稻谷堆雜草的大埕騰出來,用來種菜,春季種莧菜,夏季種空心菜,秋季種卷心菜,冬季種芥菜。飯桌上,每天都有一大盆的青菜,吃得我們都厭倦了,最要命的是,由于青菜中加的肉油少之又少,所以,剛吃完飯,才干了一點兒活,人又饑腸轆轆。父親看著面帶饑色的孩子說,肚子里的腸都被青菜刮下一層皮!接下來,父親在山腳下開墾一小片荒地,種植木薯。開荒那天,也不知何故,山上的石頭嘰里咕嚕滾下來,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著實把父親嚇壞了。第二天,他又去了,并警戒著山上的石頭。到了年底,挖出的木薯像粗壯的樹根。挑到家后,母親就把洗干凈的木薯砌成細塊,再撒點鹽巴,放在鍋里煮。煮熟的木薯味道不錯,我們全家都大吃起來。這數年來,我們從未如此填飽過自己的肚子!木薯塊根肉質,富含淀粉,本是用來做飼料或制淀粉的,可這會卻成了我們飯桌上的一道好菜。生吃木薯有毒,這個常識連小孩都知道,而當我們吃完熟透的木薯后,也出現了中毒的征兆:頭昏胸悶,不停地反胃,直想嘔吐hellip;hellip;木薯帶來的傷害還不止這些,有一天,由公社和大隊干部組成的工作隊突然而至,說是我們家占用公家的田地牟取私利。家里一下子來了一大堆人,頭上突然被扣上了一頂高帽子,父親被嚇蒙了。父親救過不暇,但他的一番解釋也是徒費唇舌的,工作隊這回是吃了扁擔,橫了腸子,他們聽不進去,掏出本子堅持要罰款。救急不救窮,鄰居一位頭面人物站了出來,他仗義執言,不停地為父親求情。這事總算涉險過去了,父親對鄰居感恩不盡的同時,還不斷地責備自己。
糧票是一個票證年代的特殊記憶。春節到了,母親帶我去糧站買面粉。公社所在地的那條街道上,有兩個場所是家喻戶曉的,一個是公社的電影院,一個是公社的糧站。電影院前經常人山人海,熱鬧非凡,而糧站的窗口前,平日總要排起長長的隊伍,尤其是春節前那一陣子。人們的生活非常清苦,在艱難困苦中,他們不只光顧眼前,一點一點地把有限的糧票積攢下來,準備過一個有肉絲有紅團有線面的新春。臘月底,天空下起了雨,冷冰冰的雨點飄落在脖子上,而人們早已忘記了寒冷,都在伸長脖子,眼睛直盯著糧站的那個窗口。地面濕漉漉的,一片泥濘,人們腳上的解放鞋就這樣一刻不停地浸泡在泥濘中。終于擠到了窗口,母親小心翼翼地把糧票交給糧站職工。糧站職工手中握著大權,沒有人敢得罪他們。母親睜大眼睛,看著糧站職工過稱,她生怕他們一忙起來,把面粉的斤兩搞錯了。算我們幸運,糧站的面粉很快就銷售一空,而窗口外依然是一條長長的隊伍,他們必須繼續站立在冷雨中等待著。母親拎著面袋,在一片甘蔗林中穿梭著,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趕。回到家,她迫不及待地拿起秤子,核實一下糧站的斤兩是否準確。這一年的除夕,我們吃到了香噴噴的面條,那是我們在日日夜夜中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