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曾經很多次,我和同伴們在山上山下、房前屋后、田頭田尾,捉蟬,玩耍,拾柴,干活。在蟬的嘶唱聲中,我們有過山上掏鳥窩采果實的歡樂,也有過田里摘花生割水稻的艱辛,我們喜歡夏日里的蟬鳴。而那年暑假,我經常一個人行走在陌生的山路上,深山老林里見不到一個人的影子,山上某個角落突然間發出鳥叫和蟬鳴,它們的聲音演變成一只可怕的怪獸,這只積壓在我心里的怪獸,一點點地長大,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在如此寂寞的山路上獨自走路,我害怕的不單是大人平常所描繪的野豬,還有以前電影中所看到的幽靈。在蟬的鳴叫聲中,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塊懸掛在崖上的危石,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可能。
那時,賣陶瓷是村里人搞副業賺到外塊的一條途徑。賣陶瓷的人多,而陶瓷半個月才出一窯。一窯的陶瓷數量有限,僧多稀少,如何辦?陶瓷廠最終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出窯那天,要陶瓷的人來接龍排隊,童叟無欺,限量供應,不論大人小孩,一個人丁都可以要到若干陶瓷。為了分到陶瓷,我經常跟父親去陶瓷廠排隊,有下午去的,也有后半夜去的,就是下起了雨,大家也是穿著蓑衣戴著斗笠,站立排隊。下午,陶瓷門口的那幾棵苦楝樹上,蟬不知疲倦地嘶唱著,排隊的人汗水浸透了襯衫。后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父親把我叫起來,我一聽他的敲門聲,就知道是要排隊去的。夜色已深,濕霧迷蒙,一陣清風把我吹醒。陶瓷廠里,人頭涌動,人聲鼎沸,大家嘰嘰嘎嘎地嚷著笑著。這情景和臘月底一樣,在公社食品站的窗口前,人人手持肉票,一大溜排隊等候的隊伍有上百米長。在陶瓷廠的附近,有一個賣餛飩的小賣店,異香撲鼻,殊味撩人,因而平日里客常滿,店如春,特別是出窯的那一天,店里擠滿了來排隊的人。下午去排隊時,苦楝樹下,蟬鳴不斷,香氣四襲,父親掏出一張五角的毛票,讓我吃一碗香噴噴的餛飩。這碗餛飩就是晚飯。若是在后半夜去排隊,就吃不上餛飩了,只能硬著頭皮排隊干等。
木板車上裝滿了陶瓷。和父親合伙做陶瓷買賣的是一個村里人,他們倆人合計了一會兒,打算把陶瓷拉到一個非常偏僻的山區賣,沒準能賣個好價錢。合伙的人心中還是有點沒譜,這么一大車陶瓷,大老遠的拉到山溝溝里,行嗎?父親給他鼓勁,咱種田人腳力好,一天多走五、六公里算不了什么。因為合伙的人有所顧慮,父親決定讓我也一道上路,幫忙推車。到了山上,我就可以提前回來,用不著也跟著去山里頭的那幾個村莊。合伙的人連聲說好,并建議我下山走到柏油路,在路口吃碗餛飩后坐車回家。他還準備給我開工資,推一次車給兩塊錢。這讓我心中萌生一種躍躍欲試的沖動。
第二天,還是下半夜三點多,我就跟父親他們出發了。月光很暗,村子籠上了一層青白的霧,稀稀疏疏的星星睜著灰暗的眼睛望著人間,螢火蟲一閃一閃地飛著,蟲兒的叫聲更增添了江南夜色的寧靜。我們先是走五公里的柏油路,接著在平原的村莊上行走,差不多也是五公里的路程。天已破曉,晨霧繚繞,村莊和田野漸漸顯出。而到了山腳下,已是日出三竿,周圍的蟬氣竭聲嘶。蟬早早就高聲嘶唱,該又是一個大熱天吧。爬山越嶺開始了,羊腸小道車難行,山路九曲回腸,山上偏僻荒涼,見不到一戶人家。父親在前頭拉,我們在后頭推,山路磕磕絆絆,而陶瓷最忌諱碰撞,這段路我們走得非常艱辛。父親把車停下來,清新的山風夾裹著一陣陣的蟬鳴,我那疲疲塌塌的樣子一掃而光。繼續前行,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把一車的陶瓷推到了山頂。那一刻,我從心底長長地透出一口氣來,心里蕩漾著一股沒法形容的輕松。長途跋涉,路途艱辛,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而此時,周圍蟬鳴聲聲,鳥語陣陣,看曲曲環環路,聽叮叮當當泉,我心想,這頭一遭出遠門,就賺到兩塊錢,可以買四張電影票!而想到自己賺的竟然是父親和他的合伙人的錢時,我啞然失笑。
父親掏出一塊錢,讓我吃碗餛飩后坐車回去。他叮囑我抄捷徑下山。小徑彎彎曲曲,長滿了荊刺,特別是在岔路上,我來回地走,不知選擇哪一條路。上午的太陽燦爛耀眼,照得我目眩頭暈。這會,我坐在臺階上,掏出褲兜里的那個燒餅吃。這燒餅其實就是肉餅,雖然表面沒有芝麻,卻非常好吃。我一口一口地咬著燒餅,這林間蟬的聲音和鳥的啁啾,仿佛是一股能給我解渴的甘泉。尤其是黃鸝的叫聲,特別好聽。正當我津津有味地咬燒餅時,群居在山林中的烏鴉“哇——哇——哇”地大叫起來。荒郊野外,鴉鳴繞樹,只嚇得我魂飛魄散,我的腦海中一下子就掠過蟒蛇、野豬的猙獰面目。偏偏在這個時候,一只黃鼠從我的眼前躥過,這家伙上下唇和眼圈白色,眼大而突出,它的出現更增添了我心頭的恐懼。這蟬鳴,這鳥叫,這森林,變成了一張巨大的網籠,大有將我吞噬掉的氣勢。我一手拿著那塊燒餅,一手緊攥著一塊石頭,箭一般地沖出大森林,沖出這張足夠讓人窒息的網籠!
終于下山了,已經是中午時分,村莊上炊煙裊裊,蟬的叫聲更歡。我邊走邊繼續咬著那塊燒餅,雖說非常疲憊,但人還是輕松了許多,心中也用不著擔心野豬什么的。到了路口,我沒有停下來吃餛飩,也沒有坐車,我只想步行回家,這口袋中的一塊錢就屬于我的了。瀝青路面像燒烤一樣,我的拖鞋被瀝青沾住了,竟然一下子還拔不出來。
父親他們這一趟大有斬獲,陶瓷賣了個好價錢,山那邊的人吩咐他們改天再去。接下來,我也因此又去推了好幾趟車,口袋中也就多了好幾塊錢,這是一筆不小的收入。當然,我還是選擇抄近路,每一次走小徑時,我都要坐在臺階上,美美地咬著燒餅,好好地聽林間的蟬鳴和鳥叫。有一次,我還看到一只老鷹在開闊的天空中翱翔著,它是否發現了我,如果是的話,它見了生人,怎么一點拘束也沒有?
學校提前開課,暑假結束了,我的推車經歷也暫告一個段落。而父親他們還在走那條山路,少了我這個生力軍,他們走得更艱難了。
很多年后,我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間,很難能聽到蟬那熟悉的叫聲。如今的城市真的很優美,但我有點迷失。夏季中,我喜歡行走在郊外的小路上林間里,走一走,站一站,聽聽蟬的嘶唱。蟬的叫聲喚起了我心中的某些記憶,而以前獨自一個人所走過的那個山頭,那片深山老林中蟬的歡叫,我是印象最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