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我有一個要好的同學,他在鄉下的老家非常特別。我所說的特別指的是他家的地理方位:門前一百米外是一條小溪,小溪位于下游的低洼地帶。夏季里,上游溪床干涸溪水斷流,而他門前的小溪依然是涓涓細流,對于生活在火熱夏季中的人們來說,這一泓清泉稱得上是彌足珍貴的。早上或傍晚,婦女們經常在溪邊洗衣服。她們伸手攏一攏傾斜的鬢發云結,眨一眨水盈盈的雙眼,真是具有勾魂攝魄的力量。屋后三百米處是一條大溪,常年溪水長流。寬闊的溪邊遍布著形態各異的鵝卵石,鵝卵石間生長著綠茸茸的草,尤其是蘆葦,在溪邊形成一片接一片紫色的蘆花蕩,總能讓人心旌搖動。緊挨溪岸的便是一片良田,每年種兩季水稻。傍晚時分,起風了,天氣涼快,我們時常沿著彎彎曲曲的田間小路走到溪邊。一路上,我們扯開嗓子喊著唱著。
不知不覺間,我們爬上了溪岸,放眼望去,溪床寬闊,溪水像一條綠色的彩練在水稻田的外側逶迤而去。溪岸的外側,金黃的稻浪翻滾著。稻花香里說豐年,這實在是一處鄉村的勝境。我們嘴中念著到中流擊水的名句,也真的很想躍進滔滔的溪流中,去體驗拍擊重重浪花的那種激昂情懷。朋友的水性很棒,在水中游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想上岸。這是一種美好的享受。直到鋪在溪水中的那一抹殘霞漸漸消逝了,我們才踩著鵝卵石上岸。再看清風徐徐中,村莊里到處是炊煙裊娜,一切都是如此的美不勝收!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同學幾個人開始收割水稻。這一帶靠近大溪,所以雖然天久不雨,別處的水稻田都龜裂了,而這里的水稻田中依然一片潮濕,稍不留神就滑倒了,整個屁股坐在濕地上。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們在水稻田上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競賽。一個路過的老人,看上去有七十開外了,聽說還是以前的生產隊長,精神還很健旺的他站在田頭,夸我們好生了得,不是嫩紅嬌綠的模樣。老隊長的話更激發了我們的斗志,我們摩拳擦掌,干得更歡了。
晚上,我們幾個人圍坐在稻谷場上,美美地享受著月光宴。同學的母親是個大能人,她能像男人一樣,把近兩百斤重的粗大木桶扛在頭頂或肩膀,然后,她幾乎是挪著小步,將木桶搬到田間用來脫粒。在忙碌的收割季節里,她還會像男人那樣抽幾口水煙解困。她是個心地善良的種田人,見我們白天不甘人后地干活,她頂著烈日,拉起甘薯那鋪在地面上的匍匐莖,摘一大把嫩嫩的甘薯葉,回家后,她用甘薯葉炒了一大盤米粉給我們吃。為了犒勞我們,她在米粉中加了好多茶油,這一瓶茶油是她自己治療咳嗽用的。香噴噴的米粉讓我們大飽口福,而她的慈愛之心卻讓我們感念不忘。她還特地從田里摘了些花生,清煮后端給我們吃。這會,我們邊剝著花生吃,邊輪流講笑話,也以月亮為題或吟哦或默誦。同學是個善于引經據典的人,他總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這不,大家正在吃花生,他靈機一動,出了個謎語讓大伙猜:麻屋子,紅帳子,里頭住著白胖子。我們中的一個脫口而出,說出了謎底:蠶蛹。他的話音一落,我們都撲哧一笑。他撓了撓頭發,一臉困惑地望著大家。同學反詰一句:你手中拿的是啥?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謎底就是花生!
滿天星斗,螢火飛舞,這般優美夜色,如入畫境,我們都早已忘記白天的疲勞。這是一個難忘的溪邊仲夏夜。
曬在場的稻谷自然成為家雞爭食的對象,它們常常偷吃稻谷,把自己的一個肚子填得都快脹破了還不罷手,繼續用尖嘴啄著,用爪子翻著,將稻谷場搞得七零八落。主人生氣了,抓起一把掃帚驅趕家雞。家雞撲打著翅膀,直往樹枝上飛,在蔭涼的樹上咯咯咯地亂叫一通,氣得主人還站在烈日下的稻谷場上數落家雞。在稻谷場上享受美食的家雞沒有料到的是,此刻,稻谷場是一個潛伏著危險的場所。中午時分,老鷹正在開闊的天空中翱翔著,當發現稻谷場上的獵物時,它在低空中盤翔著,然后一個俯沖,捕食家雞來了。夏季里,村里人常常眼睜睜地看著家雞被老鷹抓走,所以他們總是提防著老鷹,無奈的是,老鷹和主人打了個時間差,選擇主人睡覺的時間段作案。當然,老鷹也不是每一次都得手,主人放棄午睡,手握木棍嚴陣以待。老鷹不知是計,又按照老套套,如期而至,結果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受傷的老鷹落荒而逃。老鷹畢竟是一種兇猛的鳥,它們用自己趾上銳利的爪,攻擊想傷害它們的人。我就親眼看到有人在稻谷場上受到老鷹的襲擊,胳膊上鮮血直流。趕來增援的人都對老鷹口誅筆伐一番。
曬干后的稻谷被儲藏在大號的陶瓷缸里。為了避免回潮,在裝稻谷前,得先點燃一把稻草,在陶瓷缸里燒了一小會。大的陶瓷缸有一米多高,上下狹,中間粗,像一尊胸腹袒露,滿面笑容的彌勒,可以盛放四百來斤的稻谷。那時,每家每戶都有好幾個陶瓷缸,占用了房子的很多空間。除了大號外,還有一個小號的陶瓷缸,是專門用來儲藏種子的。
水稻收割完畢后,緊接著就是滅茬,把遺留在地里的莖除掉。開始下一個季節的播種,就是栽種甘薯。農忙過后,村里人會把陶瓷運出去賣,買家很少付現金,而是用剛剛收上來的稻谷來換。村里還來了挑著或用自行車載著擔子的貨郎,他們手搖著一個小鼓,用一聲聲拖得很長很長的吆喝聲招攬顧客。所賣的都是些仙草、冰棍、西瓜、米糕等,大家也用稻谷來換這些東西吃。這吆喝聲很有吸引力,特別是小孩,他們常常背著大人,把稻谷拿來換冰棍吃,招來家長的一片罵聲。
種蘑菇的季節到了,稻谷場上堆滿了稻草和曬干的牛糞。蘑菇先是栽種在房子里,后來,農科站天天在廣播機里推廣在甘蔗田里種植蘑菇,并在甘蔗溝中養殖魚苗。這種立體農業生產模式,在當時很受推崇。雖然很少有人在甘蔗溝里養魚,但是,把甘蔗田變成菇房是立體農業得到推廣的有力佐證。一斤蘑菇賣價八塊錢,這個價格讓許多村里人眼紅,他們一哄而上,到處都是一字擺開長蛇陣似的蘑菇房。真是一倡百和,有數個村里人一炮打響,嘗到了立體農業所帶來的甜頭。牽一發而動全身,蘑菇的紅火也給原本不起眼的稻草千載一時的機會,收購稻草的拖拉機隨處可見,稻草嚴重脫銷。除了稻草,作為種植蘑菇原材料的干牛糞,也是忽然間冒煙,頗有烏鴉變鳳凰的戲劇性。
村里人高興得太早了。剛開頭,蘑菇每天的產量很高,采摘都來不及。而且,蘑菇塊頭又大,種植和收購蘑菇的個個歡天喜地。俗話說: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來。確實是如此,大家的高興頭尚未過去,就遭遇到一個可怕的現象:蘑菇的產量迅速下降。讓人揪心的還有,蘑菇的塊頭也越來越小。架上蘑菇原本密密麻麻,現在變成稀稀疏疏,最后完全絕收,經歷這場變故的菇農痛心疾首。“吃一塹,長一智”,吃到苦頭的他們總算弄清楚真相:茹房里頭的溫度偏高,造成初期蘑菇的快速生長hellip;hellip;
布谷鳥聲聲催播谷。田間的耕牛屈指可數,耕牛鬧春耕的鏡頭漸漸成為一種記憶。水田上來了機器。花六十塊錢,雇人翻一畝水田只需個把鐘頭,而以前卻需要一個晌午。插秧用上了機器,收割水稻也是靠機器來完成的。田野上的這些激烈的變革,可謂是鳥槍換大炮,世上新桃換舊符。犁鏵和鐮刀正在逐漸消逝,城里的孩子只能在紀念館里頭,看到這些寶貝,接受革命傳統教育。遠離我們視線的還有草垛、稻草人,以及一端有木齒或鐵齒的長柄耙子。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在銀燕穿云巧裁三春美景之后,我們依然能看到田野上稻浪翻滾的美景。正因為如此,天下才有了倉廩實的盛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