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剛分到稻谷,母親就迫不及待地挑著稻谷碾米去了。用新米煮的稀飯香得很,全家人你一碗我一碗,一鍋飯很快就見底了。母親說,我放的大米也不比平日少,大概是新米縮水吧。中元節到了,在農村,這是一個大節,家家戶戶都會做點米糕吃,將米磨成漿后,加糖和酵母進行發酵,在蒸籠底部平鋪一層白紙,再把漿倒在白紙上,用旺火蒸煮。米糕蓬松,好吃極了。除了米糕,新米還用來爆米花。農閑時候,爆米花的人絡繹不絕,大家搬來了一小堆干柴火,還有新米和白糖。爆米花的師傅熟練地支起小炭爐,打開滾筒的鐵蓋,將新米放進去,往火爐上一架,他左手搖動滾筒,右手搖動加壓機,白花花的新米在鍋里不停地翻滾著。幾分鐘后,師傅將滾筒取下,往皮袋里一敲,“嘭”,緊隨一聲巨響的是一陣白煙,爆米花傾瀉而出,香氣四溢。
父親狠下決心要好好種出一季早稻來。“秧好稻一半”,春雨中,父親把田中的水排干,給秧苗追肥。秧苗在雨中顯得綠瑩瑩的,在這春寒料峭中,秧苗的生長揭開了一年耕作的序幕。插秧那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傾盆大雨,一畝水田中只有父親、母親和姐姐三個人,我們幾個小孩只是幫幫細活,不斷地往田中扔秧苗。秧插時,要先拉直繩子,沿著繩子邊插秧邊挪動腳步,錯開雙腳往后退。秧苗堆放在臉盆里,臉盆像一艘小船,在這片宛如“汪洋大海”中不斷后退著。母親勸父親快把蓑衣穿上,父親沒有聽母親的勸,說蓑衣穿在身礙手礙腳的,會減慢插秧的速度。瓢潑大雨落在父親的后背上,他的下衣角雨水如注。在這迷迷濛濛、莽莽蒼蒼的春雨中,父親的身影顯得那么的孤獨。
正在此時,我看見幾個人影向我們這邊移動著。等到再近點時,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五、六個生產隊的男社員,他們戴著斗笠,穿著蓑衣,拿著臉盆,幫忙來了。
綠茸茸的水稻田,像給田野披上了綠裝,這是一幅生動的鄉村圖案!接下來,幾乎是每一天,都得給秧苗灌水。我經常跟父親和母親去池塘戽水,戽水就是兩人引繩,提斗汲水,由于我的力氣小,戽斗兩邊的繩子受力不均,要么只汲到半桶水,要么就是“砰”的一聲重重地撞擊到石壁上,木制的戽斗松松垮垮,成了名副其實的漏斗。有了充足的灌溉保障,秧苗快速地抽著身子,遠遠望去,田野上一片綠生生。一個月后,父親給水稻媷草,就是撓秧,除凈田中的雜草,使根部泥土變松。撓秧可以促進秧苗根系的發育,并能促進分蘗。媷草后,水稻生長得更快了,好比脫韁的野馬。
水稻田中常發現泥鰍和鲇魚。它們有時潛伏在爛泥中,有時干脆在淺淺的水面上來回穿梭,并不時發出聲響。想要捉住它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們也因此借助水稻,在稻田里戲耍著。
炎炎赤日下,田野上飄溢著稻花香,給村莊送來了芬芳,送來了一個成熟的季節。為了制止麻雀的破壞,田野上布滿了稻草人。稻草人手持木棒,頭頂斗笠,有模有樣地穿著舊衣服,機械地站立在每一塊田地的中間。剛開始,稻草人的出現,麻雀全身倒豎著羽毛,驚恐萬狀,把稻草人視同眼中釘,肉中刺。漸漸地,有膽大的鋌而走險,飛落在稻穗上偷東摸西,繼而,又有一撥麻雀飛來,它們盡情地痛飲狂歌,像過節一樣。這一下徹底激怒了種田人,他們提著大鑼,繞著田頭轉圈圈,拼命地敲打起來。這一招果然厲害,其聲音之慷慨激昂,如銅琶鐵板之雄壯,麻雀驚得逃之夭夭。
這是分責任田后的第五個年頭,父親一次次撫摸著稻穗,喜上眉梢的他仿佛看到了稻谷滿倉囤的景象。是呀,從分責任田的那個晚上起,一個嶄新時代就叩響了千家萬戶的門扉,而又是在那個難忘的夜晚,父親幸運地抓到了一個好鬮,分到生產隊中一塊被公認的肥田,這份豐厚的禮物是時代的饋贈,這種饋贈何嘗不是一輪欣欣的時光!父親種的這一畝水稻,稻稈比周邊的來得高,鶴立雞群似的,從田埂經過的人都口口聲聲說,父親才是個真正懂得種田的人。我從父親那份難以平抑的內心喜悅,讀到了人們對父親稱贊的價值:這是對一個種田人的最高榮譽!
凌晨三點,公雞剛剛打鳴,父親和母親便催促我快點上路,收割水稻去。此刻,夜色正濃,月光正亮,田野上小蟲嘰嘰鳴叫,池塘里蛙聲一片,一陣微風吹來,我的睡意全無了,低頭拼命地收割水稻。到了上午九點,這一畝水稻全部收割完畢。“得趕緊脫粒,日頭越來越大,水稻在陽光下曬得越久越難脫粒。”父親說。這天的脫粒沒有使用機器,雙手抱住稻稈,用力摔向稻梯。中午時分,天空幾朵白云飄拂著,一陣陣滾燙的熱浪讓人喘不過氣來。我咬咬牙,揚起稻稈,狠狠地摔向斜靠在粗大圓桶中的稻梯。
晚上,吃著稀飯,夾住絲瓜、咸菜和田螺,真是一種如釋重負后的輕松享受。我搬張竹椅,靜靜地坐在門前的那棵苦楝樹下,漫無邊際地看著夏日的夜空。剛開始,我還有濃郁的興趣來欣賞夜色,一會兒,夜風溜來,我的困意也悄然而至,沒有任何心情來欣賞月光的溫柔,星星的多情,流星的凋落。我回到里屋,盡管室內悶熱無比,蚊子亂飛,但一會兒我就酣然入睡。
第二天中午,一陣嘭嘭嘭的敲門聲把我吵醒了。母親火急火燎地把我叫起來。出門一看,滿天烏云在緊急集合,我嚇了一大跳,來不及細想,趕緊直奔曬谷場。經過緊張的收拾,稻谷完好無損。這時,滂沱大雨落下來了,曬谷場上一片汪洋,真的好險呀!以前就發生這樣的慘劇:盛夏中,暴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來,此刻,村里人還在田間刨土,等他們一家子趕到稻谷場時,漂浮在洪水中的稻谷迅速涌向排水溝。半年的辛苦勞作就這樣化為烏有。事隔數月后,這條排水溝上長滿了蓬蓬茸茸的秧苗,真是給這家子的傷口上再撒了把鹽巴。
這一年,父親種的那一畝水稻大獲豐收。水稻的畝產一般在七百多斤,好的也不過八百斤,而父親種的水稻畝產高達一千斤!這可能是村里的一個奇跡。
后來有一年,正值水稻結稻穗時,父親得了一場大病。這年又恰逢大旱,地太干,水稻長得花花搭搭。到了收割季節,田里的水稻像燒焦似的,變成了一片枯草,稻粒干癟癟的。我叫了幾個人一起收割,說是收割,其實有一半的水稻是直接放火燒掉的,省得浪費精力。干涸的田地上,稻草在烈日下熊熊燃燒,水稻田里留下上一堆堆黑乎乎的灰燼。水稻長成了枯草的情景,田里燒稻草的場面,躲在病床上的父親沒有看到。對于一個以種田為生,以莊稼為伴的人而言,良田變荒野的鏡頭是一種莫大的恥辱!
對土地充滿感情的人,就會得到巨大的回報。可不是嗎?第二年,父親又種了一季好水稻。他一輩子守候著土地,卻渾然不知自己和田地相處的時間了。父親走后,這塊被他視為兄弟的肥田一分為二,一半送給一個村里人種水稻,一半留下來母親自己種菜。這個村里人很本份,聽母親說,每當收成時,他都會送來一大袋白米,說好歹也得付點田租。母親拗不過他的好意,只好勉強收下了。因此,好幾年沒有種水稻的母親,每年都能吃上新米。今年端午節那天,我回到老家,正好碰到這個村里人,他正背著噴霧器給水稻噴灑農藥。就像我小時候看到他時一樣,他的頭上照樣是一頂草帽。我站在田埂上,跟他打了個招呼,并請教他一束稻穗有多少粒稻谷之類的農田常識。他好生奇怪:這年頭竟然還有人問起這個?
望著眼前這片綠油油的水稻,我仿佛看到了稻浪翻滾,也依稀看到了父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