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我們從山區遷移到平原地。這里只有數座南方特有的小丘陵,山上沒長多少“桂毛”,父親從此告別了他的砍柴生涯。冬季里,草木枯萎,母親會跟隨村里的婦女們上山,割了一大擔蘆葦回來。這個季節,山上蘆葦花軸上密生著白毛,一、兩米高的蘆葦隨風搖擺著身軀,蘆花蕩是山上最好的風景。除了山頂的蘆花蕩和山腳的龍眼海外,半山腰那低矮的松柏,那亂蓬蓬的茅草,算不上十分搶眼。這不影響我們對這座小丘陵的偏愛。
春天是美好的季節。但是一刻也不停歇的春雨,又讓父親犯愁:為了生火煮飯,儲存的稻草和甘蔗葉都用光了。用什么來生火成了一件讓人頭疼的事。春雨滴答中,父親把一堆潮濕的龍眼葉搬進灶坑,一根接一根地劃著火柴,而灶坑里的樹葉只冒濃煙不冒火光。父親便用竹筒吹氣助燃,竹筒就是將一截竹中間的節打通。父親憋足了勁,把整個嘴巴都伸進了竹筒的開口,拼命地往灶坑里吹氣。火漸漸燒起來,滿屋子也彌漫著嗆人的煙味。父親生氣地說,住在山區多好,灶坑里天天堆滿了柴,也不愁沒柴燒!幾經波折,這頓飯終于煮好了,餓得我們都心慌。
天剛剛放晴,母親便攜帶竹扒和菜籃上山。此時,山上的松樹下,積著一層厚厚的松針、魚鱗片狀的樹皮和卵圓形的松球。這些東西若放在晴天里,挑起來很輕松,而歷經數月春雨的浸泡后,沉甸甸的,挑起來很吃力。松針非常易燃,整個灶膛亮堂堂的。我把松球曬干,之后把收集到的松子賣掉。
我家門前就是一條馬路,也是當時唯一進縣城的大道。馬路的兩側是一株緊挨一株的桉樹,這兩行桉樹栽種的年頭應該不少吧,高而直的樹干得兩個大人才能合抱住。我們每天要背著簍子沿著馬路兩側行走,把桉樹掉落的枯枝撿好。我們自我調侃,說每天都得給桉樹巡邏。桉樹我們是爬不上去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樹上枯枝干瞪眼。終于有一天,我們發明了一種“竹竿刀”,就是找來一把三、四米長的竹竿,然后把“利夾”綁在竹竿的一端,人站在樹下,在空中用“利夾”鉤住或砍掉樹上的枯枝。自從有了“竹竿刀”后,每回撿柴我們都是滿載而歸,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我家門前有一塊長方形的寬地,大約有三分吧,這地質是正宗的南方黃壤,不肥沃。母親對父親說,這么大一塊地閑著,不如種點菜吧。說干就干,父親四下里挑來肥土,并用稻草燒了兩大堆土。母親開始種上莧菜和空心菜,她天天把灶膛里扒出來的灰燼冷卻后飛揚在菜地上。莧菜快速地生長著,簡直是一天一個樣,到了端午節時,莧菜都長到半米高,這稱得上是一個小奇跡!莧菜莖細長,葉子橢圓形,有淡綠色的長柄,暗紫色和綠色相間,非常好看。母親可高興了,不過,她也經常埋怨菜地里的桉樹枝葉。這天刮臺風,母親割了一大把莧菜,進屋煮面條。這一大鍋面湯香噴噴的,該是既好看又好吃吧。然而,我們都想錯了,因為桉樹葉子混雜在莧菜中,面湯里頭有一種濃濃的怪味,讓人一陣惡心。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把面條倒掉,一種我們從未有過的饑餓感襲來。這是一個令人難忘的臺風日!之后,母親便天天上菜地撿樹枝和落葉。
公社陶器廠就在公路邊。裝運陶瓷的馬車每天都從桉樹下經過,留下一串串叮叮當當的駝鈴聲。夕陽西下,一小溜馬車結伴而還,一路駝鈴聲洋溢著一種美妙的意味。在陶器廠附近的一株桉樹下,有一位老頭搭了個草棚,在草棚里賣“肉猴”,生意非常紅火。“肉猴”就是加淀粉的肉片湯,一碗“肉猴”賣兩毛錢。龍眼樹下香味飄,這實在是一種抵抗不了的誘惑!我摸了摸口袋中一枚五分錢的硬幣,壯起膽子,遞給賣“肉猴”的老頭,怯生生地對他說:“我買肉猴。”那老頭真好,“肉猴”是按一毛錢的量盛的,他還多給我一勺濃濃的湯,真是好口味!
一年后,馬路兩側的桉樹全被砍掉了,這讓人莫名其妙。砍樹那天,正當我們全家忙著把樹枝往家里抱時,一株桉樹不安預定的方向倒在馬路上,偏偏來個南轅北轍,倒在我家的土埕上,并把屋檐砸中了,磚瓦稀里嘩啦地往下掉。還好,這株桉樹比較小,否則,這片剛建立起來的新房就保不住了。
砍樹風波還在延展著,并很快波及到山上。山上的樹除了幾小片龍眼樹外,統統被砍掉。那天,山上人山人海,到處都是砍樹的人。然后,推土機上來了,山地變成一片片整齊有序的梯田。我們跟著推土機走,推土機的鏟頭一離開,我們便上去,扒開新鮮的黃壤,快速地尋找泥土中的樹根。開推土機的人見我們小孩跑來跑去的撿樹根,很危險的,他自然是動了心,看到土壤中有樹根時,他就特意揮動鏟斗,把樹根單獨推在一邊。就這樣,我們跟著推土機,從山的東面跑到西面,從山腳爬上了山頂,所撿到的樹根多得都挑不動了。我們個個都心花怒放。
那時,家里養了四頭豬仔,每天一起床,母親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準備一大鍋的豬食,都是些麥皮、地瓜、菜葉,母親說豬吃熟食胃口好。正是這樣,家中的柴火成了杯水車薪,遠遠不夠用。母親只好給我們多下達撿柴的任務了。“沒有桉樹,沒有山林,上哪兒撿柴去?”肩上的包袱重了,我一時不能控制自己,沖犯了母親。接下來,我們只好把目光投向了那幾片躲過一劫的龍眼林。用“塔尖”串樹葉,用竹扒掃樹葉,甚至爬上樹,雙腳拼命地踩著跺著枯枝,我們用盡了法子撿柴。
為了能撿到更多的柴,我們翻過了山,來到一個山谷里。這不是一個讓人心馳神往的神秘之地,山谷幽深偏僻,要不是結伴而來,恐怕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會被眼前這近似恐怖的氣氛所嚇倒。可不是嗎?有一次,我們聽到甘蔗田里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響,嚇了一大跳,不知道是咋怪物。我們手持著木棍和石頭,躡手躡腳地接近甘蔗田。“你們干什么來?”甘蔗田忽然傳來一聲喝斥。我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原來,是有人在里頭剝甘蔗葉,真是人嚇人,嚇死人。這一小塊一小塊的梯田上,是密密麻麻的龍眼樹,不愧是撿柴的好地方。我們中的一個人提議:甘蔗田里現在也沒有人,不如剝落一些甘蔗葉回家,省得撿柴。但是,沒有人支持他,理由很簡單,怕被發現了,裝柴的菜籃會讓人沒收。
撿柴是我們的一項家庭作業,每天都得做。在大人的眼中,我們是一群“撿柴仔”。而在撿柴的歲月中,我們玩得可開心了。在樹下,我們每人拾了五粒小石粒,在地上畫了兩個垂直交叉的長方形,玩起了游戲,有時,還會爭得面紅耳赤。我們還跟種田人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在田里挖了一個小洞,然后搭上樹枝,在樹枝上鋪了一層薄薄的土。種田人不知是計,一只腳掉進小土坑里的他,大罵這些小孩吃飽了撐著沒事干,早晚會被“野毛貓”叼走!在撿柴時,我們還會去摘“刺紅”吃,這讓我回想起故鄉的那座山,那座遍布著獅頭像和“刺紅”的山頭;我們還會去找一種奇異的草,挖開泥土,我們發現草根下長著一粒粒果實,像花生一樣;我們還會用樹枝去摳洞中的屎殼螂,或者搬來樹葉燒起來,想用濃濃的黑煙,把洞穴中的老蛇逼出來。我們甚至在樹上大玩游戲,樹枝“咔嚓”一聲斷了,疼得我們哭天喊地。對了,我還不忘折一些楓葉回家。七月的天氣,太陽正毒,曬得汗珠直往下滾。母親說,夏天熱,我們都睡上竹榻,雞籠中的雞也得有一張涼席,而楓葉是最好的涼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