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1986年的暑假是快樂的。
這年7月底,那位在縣城當醫院院長的鄰居跟父親商量,想讓我陪他兒子一道幫忙照看龍眼樹。這位鄰居不簡單,他曾經是部隊炮兵營的副營長,聽說,他的腰部在戰爭中被流彈穿過。這位行伍出身的鄰居一身俠肝義膽的正氣,父親向來尊敬他,所以,滿口應允下來。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鄰居的兒子是我的好朋友,他的手頭正在看的是一套三大本的《射雕英雄傳》。這是當時非常稀罕的熱書,誰不想看呢?
白天,山上悶熱,蒼蠅又多,我們躺在草棚里看《射雕英雄傳》。晚上,我們不敢躺下,擔心樹上的龍眼被偷。山風習習,我們沒有一絲困意,就手持著一根專用來對付老蛇的竹棍,背著一把超大號的手電筒,穿梭在龍眼林中,肚子餓了,就上樹摘龍眼吃。在龍眼樹中,似乎也存在“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的現象。不是嗎?在每一片龍眼樹中,都有一株“龍眼王”:粒大,味甜,瓤厚。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們把所有的“龍眼王”嘗了個遍。真是一種美好的享受。吃龍眼時,我們不是整串摘下,而是把一串龍眼拉到嘴邊吃,把整個殼留在枝頭。如果不細瞧,壓根就看不出來樹上的龍眼只剩下一副軀殼了。我們是在樹上吃龍眼的,難免有點囫圇吞棗,有一次,我竟然將一顆龍眼連肉帶核都咽下去,由于果實大,卡在喉嚨。當我拼盡全力把龍眼咔出來時,眼淚都流出來了。也許這是對我貪吃的一種懲罰。
龍眼采摘時,龍眼林中到處都是歡樂的人群,男人們提著竹籃,順著竹梯一步一步往上爬,見龍眼就摘。女人們在樹下掐枝去葉,接應男人們吊放下來的龍眼。在一棵“龍眼王”下,一位婦女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山上的老鼠就是聰明,專吃好龍眼,還把殼原封不動的歸還給主人。真是送豆還豬腳!”她這么一說,樹下的婦人也跟著起哄,并向我們擠擠眼。我們只有裝聾作啞的份,口中也大罵山鼠精。樹上樹下的人會意地大笑起來。這是一出“賊喊捉賊”的好戲!
山上到處都是人,平日寂寞的山路上,挑龍眼的隊伍排成一條長龍。群山沸騰了!
龍眼采摘后,緊接著就是烘焙龍眼。一道道環環相扣的程序后,聞名天下的興化桂圓干上市了。烘焙龍眼的第一道工序非常重要,就是把果粒完好的龍眼遴選出來。一大堆女人們或散開或圍攏地坐在小板凳上,邊用剪刀剪去龍眼上的果梗,邊東一句西一句地拉扯,她們戲說選龍眼跟挑老婆差不多,得一粒一粒的過眼。男人們就不那么清閑了,他們將龍眼洗干凈后倒入搖籠中,并往搖籠里撒入細沙。搖籠外觀上和搖籃十分相象,把搖籠掛在樹枝上,兩個男人相對握住籠端手柄,開始用力搖蕩。這鏡頭讓人聯想起女人哄搖籃中孩子睡覺的情景,只是,女人搖搖籃的動作很輕很輕。龍眼在籠中翻滾著,在摩擦的作用下,籠中的龍眼果殼漸漸變稀薄變光滑。之后,男人將龍眼均勻地鋪在焙灶上,每次可以烘焙龍眼一千斤。焙灶下,松柏枝、龍眼枝熊熊地燃燒著,并不時把烈焰火舌吐出。此時,正值盛夏,光著上身的男人手握著長長的木耙,小心翼翼地翻動著炕上的果實,生怕把果實弄壞。男人已是滿頭大汗,那條披在肩膀的毛巾都滴下水了,他們將插在褲腰上的蒲扇別下來,邊吹風邊緊盯著灶炕。烘焙龍眼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將焙干的龍眼果粒過篩,按大小分級。
那時,沒有人敢吃龍眼干,因為這球藝兒貴得很,“吃一粒龍眼干,就是吃掉一斤白米”,大人說。剛烘焙出來的龍眼干熱,吃了容易上火,“吃一粒龍眼干,就是吃進一堆木炭”,大人也常常用這話嚇唬那些哭鬧著想吃龍眼干的孩子。話是這么說的,我的好朋友還是乘大人不在的時候,抓了一大把龍眼干,找個偏僻的地方,我和他美美地享受一番。龍眼干肉頭與殼核相粘,我們慢慢地吃著果肉,真是味甜,滿口清香。難怪大家說:南方有桂圓,北方有人參。女人做月子,桂圓就是寶。
開學時,鄰居硬塞給父親幾百塊錢,說是給我交學費用的。父親婉言相拒。這個細節一直定格在我心中。常言道:天無百日晴,人無千日好。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龍眼價格一路下跌,一斤只賣四塊錢。果賤傷農,高燒不退的“龍眼熱”降溫了。很多年過去了,村里一些古老的龍眼樹消逝了。讓我欣慰的是,山上還有一片龍眼林,以前,父親曾告訴我:這是你爺爺逃壯丁前栽種的。我還聽說,后來爺爺的尸骨就埋葬在這片龍眼林中。但是,連父親也說不準具體的方位,我倒是很清楚地記得,這兒曾經埋葬著一只生產隊的老黃牛。下葬那天,生產隊的老老少少來了不少,大十幾個男社員挖了一個大坑,把老黃牛抬進去,并在上面鋪了好多白灰。在鄉村里,這是給牲畜的最高的葬禮!我因此對這片龍眼林情有獨鐘,這是一份難以抹滅的記憶。
每年夏季,我的大姐都會邀請我,去她家摘龍眼。恭敬不如從命,我帶著孩子在山上摘龍眼,找石榴,洗山泉,采山花,掏鳥窩,挖花生hellip;hellip;孩子這機會難得的龍眼采摘游,卻是我年少時的一種回憶。當我放眼望去,山上山下,新近栽種的龍眼苗正蔥蔥蘢蘢,人們對龍眼的那份情那份愛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