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也許是連環畫最盛行的時期。連環畫的儲藏數量,已經成為我們相互炫耀的一個資本。為了多買幾本連環畫,我們個個都在想法子弄到錢。龍眼核到處都是,我們一路撿來,還真撿到滿滿的一菜籃。我們高興的太早了,龍眼貴如油,一斤六塊錢,可龍眼核就不可同日而言了,一斤只賣一毛三分錢。一個在天堂,一個在地下,盡管如此,我們還是通過賣龍眼核,積累了好多連環畫。我的母親出生在一個盛產龍眼的村莊,村莊處在小盆地上,四周都是小丘陵和大山脈。夏季里臺風肆虐,狂風暴雨是龍眼的天敵,眼睜睜看著龍眼從樹上掉下來,果農的心都碎了,一顆顆龍眼仿佛落在他們的心頭。而這一帶的龍眼算是選擇了好地方,再大的臺風也不易刮到這個山谷。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一路護送著龍眼開花和成熟,所以,這里的龍眼在南中國是排得上號的。但是,母親從不吃龍眼,更要命的是,她最害怕見到龍眼核,父親甚至還罵她:“見到龍眼核,就像見到鬼一樣!”所以,撿回來的龍眼核我都是用布袋裝好,然后藏在木床底下。我以為這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哪知,半夜里老鼠壞了我的好事,布袋被咬了好幾個窟窿,龍眼核撒了滿地。就這樣,我遭到母親的一頓怒斥。
在特定的年代里,在父親的眼中,龍眼就是珍珠寶貝。能不愛龍眼嗎?九月初采摘龍眼,臘月里收割甘蔗,父親都能拿到一大疊的“大團結”。數人民幣的這一刻,他當然是最開心的。早在開春后父親便買了好多尿素,燒了一大堆肥土,統統填進龍眼樹下。在我看來,父親是本著“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想法的,這種出奇地舍得血本,出奇地表現大方的做法,近乎于拔苗助長。心誠則靈,世間的事往往是這樣。分責任田后數年,生產隊的龍眼樹也按照人口分了下來。分責任田時,父親抓了個好鬮,分到生產隊里最好的一塊肥田“一畝仔”;而在分龍眼樹時,他卻抓了個壞鬮,所分到的龍眼樹有一棵老樹,大家習慣叫它“半面樹”,樹的一半是枯枝敗葉,一半是綠葉青青,真是“東邊日出西邊雨”!就是這棵名副其實的“半面樹”,后來在父親的手頭換了模樣:這株老樹竟然不斷發出新枝。更激動人心的是,它結出的果實顆粒大,都是“三元”“四元”級的好龍眼,因此賣了好價錢。這讓父親欣喜若狂,真是應了一句古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龍眼開花了,父親站在長長的竹梯上,給龍眼疏花護果。疏花是一門大學問,疏不好,座果后不久,龍眼就會生理落果。所以,多余的樹枝,多余的果花,不能舍不得剪掉。這年夏天大旱,水稻長勢很不好,父親說:“秧不好,龍眼好。”到了八月初,正是龍眼長顆粒的關鍵時期,父親就在龍眼樹下搭個塑料棚,搬了張單人睡的竹榻,天天住在悶熱的棚里,天天上下坡挑水澆龍眼。澆了水后,龍眼一天一個樣,快速地膨脹它們那滾圓的軀體。
龍眼成熟的季節到了。真是應了父親的那句話,一串串沉甸甸的龍眼壓彎了枝頭,就掛在我們的眼前。這是一個豐收的季節,這更是一種莫大的視覺誘惑!我們不專業,胡亂地折樹枝,父親心疼了,“沒有樹枝,明年上哪兒摘龍眼!”龍眼的一枝一葉,都是父親的心肝寶貝。此后,我們采摘龍眼的權利被父親剝奪了。
刮臺風,下雨了,樹上不時有龍眼掉下來。后半夜,我們提著小木桶,打著手電筒,睜大眼睛地在樹下搜尋著。在雨中,成群結隊的癩蛤蟆也趕來湊熱鬧,這滿身黑乎乎的小東西, 經常跳到我的手背上,甚至跳進小木桶里。真讓人惡心!這時,我忽然看到一個黑影在移動著,趕忙把手電筒光線射向黑影,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穿著蓑衣戴著斗笠的男人,他此刻也正忙著撿龍眼。不打手電筒能看到地上的龍眼?我不敢相信這些,反正他在一片漆黑中把我們嚇了一大跳。天漸漸白了,撿龍眼的人越來越多,看到一粒龍眼,大家的眼睛為之一亮,都爭先恐后地跑過去搶hellip;hellip;
撿到的龍眼中,有幾粒外殼破了,有一道新鮮的痕跡,這是賣不掉的,我們毫不猶豫地把它吃掉。有幾粒已經掉在地上好幾天了,稍微用手指一按,外殼就破了,只有扔掉的份。上午九點左右,街頭滿是提稱杠的,挑龍眼的,這個季節的集市熱鬧非凡。前者就是我們經常說的中介人,他們一手提著一把稱桿,一手握住一個稱砣,在密織的龍眼擔子間沖梭著,為商販牽線搭橋,每賣一擔龍眼,他們可以得到兩塊錢的中介費。我們把撿來的龍眼也提到街頭賣,但商販不大喜歡,沒辦法,我們只好低價賣掉。
通過撿龍眼,我們也有一筆收入,只是,這錢不能獨吞,一部分上交父母手中,一部分用在買連環畫和尖尾螺上。
正當我們沉浸在后半夜出門撿龍眼的歡樂中時,父親給我潑了一盆冷水。父親說,鄰村有一個小孩,路過龍眼樹,從地上撿了一顆龍眼剛要吃,結果被發現了,雙方發生了口角。小孩的家長堅持說龍眼是從地上撿來的,還沒來得及吃。龍眼樹的主人不依不饒說龍眼是小孩從樹上偷摘的,他甚至還提出一個無理的要求:要不,就用肥皂給孩子灌腸。這話一下子激怒了孩子的家長,兩個男人扭打一塊了。這事發生后,廣播天天傳來大隊長那口吻嚴厲的話:偷一粒龍眼,罰電影一場hellip;hellip;父親告誡我們,今后不準從別人家的龍眼樹下路過,避免惹是生非。這是一道死命令!
龍眼采摘季節過后,我們又開始上山玩。剛剛摘完的龍眼樹上,沒有我們要找的鳥巢,但我們沒有失望,因為,在樹梢上,在靠近山溝的樹枝上,我們發現了一些主人遺漏下來的龍眼,真是驚喜萬分!樹梢上的那幾粒,有乒乓球那么大。我們也不上樹,掏出彈弓,進行一場激烈的比賽,誰先擊掉龍眼,龍眼就歸誰受用。靠近山溝的那幾粒,別看它們顆粒小,像個小侏儒,其果肉卻比正常的龍眼還厚。村里人都把這類龍眼稱為“羊仔核”,這是一種貶稱,而我對核小肉厚汁多的“羊仔核”情有獨鐘。
“龍眼是高壓鍋的溫度,水稻是薄膜的溫度”,人們用這話來說龍眼所受到的寵愛。龍眼的價格一路飆升,一斤賣到十二塊錢!父親和村里人一樣眼紅了。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把“六分半”讓出來,栽上龍眼苗。數年后,望眼欲穿的父親沒有看到龍眼開花,他陰差陽錯地栽下了一大批“干的”的龍眼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