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龍眼是我最愛吃的水果。家鄉的龍眼,曾經帶給我許多的甜蜜;家鄉的龍眼樹,曾經是一片我們向往的世外桃園hellip;hellip;
1976年,因為建設水庫的需要,我們舉家遷徙。我的出生地是一個偏僻的山區,那時,盡管還很小,但我已經愛上山上的各種野花和油茶。遷到這個陌生的平原鄉村,對我而言,其實是一種折磨,這一帶只有數戶人家,山上和屋后全都是龍眼樹。我們單門獨戶的居住在這冷清的地方,最難受的是后半夜,數只野貓趁著凄迷的夜色,在龍眼林里長時間逗留著,撒潑著,發出一串串凄厲的叫聲,讓人不寒而栗,也陡增這兒的凄涼氣氛。老實說,我不喜歡這兒,但父親卻不一樣,自從來這里安家后,他倒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整日里精神頭十足,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這讓我很納悶。不久,我從村里一位長老的口中得知:當初,父親就是在這里出生的。后來,為了逃避壯丁,爺爺便帶著父親逃到開滿杜鵑花和油茶花的紅山腳下,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離開閉塞的紅山,這是父親一生中的最大轉折,找到根的他像過節似的開心。
漸漸地,我喜歡上屋后的這片龍眼林。龍眼林是大隊分給我家的,龍眼樹大小不一,高低不同。有兩株龍眼很特別:樹干高度有八、九米,由于枝葉稀疏,整株樹看起來儼然就是一根電線桿!父親把這兩株龍眼樹稱為“干的”,即“公的”意思。難道果樹也像雞一樣有公的和母的之分嗎?父親的這個說法也許是不經之談,但是,“干的”龍眼樹不開花不掛果倒是一個事實。我常常跟父親一道為龍眼樹追肥,父親清除樹下的雜草,我用竹扒清理樹下的落葉。竹扒是一把大梳子,給樹撓癢似的,在地上撓出一道道干的或濕的痕跡。干完這一切后,父親在地上挖了一些小溝,并往溝里填肥。他很偏心,沒有給那兩株“干的”龍眼樹施肥,說它們吃了也白吃,喂給它們吃,反倒會妨礙“母的”龍眼樹生長,把空間占了。
這片龍眼樹好像是我家的一個后花園。我們幾個都還小,不大敢攀爬樹,倒是時常在樹下玩捉迷藏的游戲,玩得不亦樂乎。而不久后發生的兩件事,差點把我們好端端的精神家園糟蹋了。一天,我們意外地發現那株最魁梧的龍眼樹干上,吊著一只死去的大花貓。聽說,貓死后不能葬埋,得吊在樹上,這是一種風俗。我們對這個風俗不甚了了,倒是那只吊在樹上的大花貓,它那依舊睜開的滾圓的雙眼,似乎充滿怨氣地打量著我們,只看得我們毛骨悚然。我們都在罵那個搞惡作劇的人,山上的龍眼樹多的是,偏要把大花貓吊在這兒?還有一件事也是讓我們深惡痛絕的:幾個留著長頭發的小混混抓了一條老蛇,把蛇頭釘在樹樁上。接著,他們掏出一把折疊刀,一刀一刀地剝蛇皮。只看得我們目瞪口呆。之后,他們竟然在樹下架起了小爐灶,用一個破砂鍋燉起蛇肉。
這兩件事發生后,我們有個把月不敢去屋后的龍眼樹下玩。
南方的臺風就是多。我們的房子是朝北的,屋后的那片龍眼林,像一道銅墻鐵壁一樣,把南方刮來的大風擋住了。屋后的龍眼林一側,有三株高大的桉樹。1977年農歷五月,父親連續幾天去桉樹下,察看樹上鳥巢的高度??刺斐燥垼带B巢識天氣,這是父親這一代人的強項。這天,父親回來后,臉色鐵青,說今年是個壞年頭,鳥巢低,臺風多。在父親的總動員下,我們全家都上山挑石頭,好把屋后的石墻砌實。
山上那片密不透風的龍眼林,就是我在上山挑石頭期間發現的,并在以后的日子里,成為我們拾柴和玩游戲的一個世外好桃園。
在龍眼樹下,我們用“塔尖”撿樹葉?!八狻笔怯梢桓幻组L的硬鐵線做成的,上端有一個圓柄,手掌可以握?。幌露擞描F錘敲成尖。像小雞啄米一樣,我們的手也一起一落,一片片飄落在地面上的樹葉,被我們串進了“塔尖”中。我們不斷地把樹葉往“塔尖”上端捋,漸漸地,“塔尖”串滿厚厚實實的樹葉,像一把雞毛撣。放下背簍,把“塔尖”上的樹葉自上往下捋。后來,我們就用竹扒撿樹葉。秋風中,橘黃色的龍眼樹葉,像天女散花一般飄落下來,一陣秋風,滿地樹葉。和風中,我們爬上龍眼樹,使勁地搖著樹葉,橘黃色的樹葉也是紛紛揚揚地掉落滿地。我們用竹扒在龍眼樹的四周橫掃一圈后,背簍里的樹葉已是滿滿當當的。我們在龍眼樹上攀爬自如,空中雙手蕩秋千的動作不比花果山的小猴子們遜色。龍眼樹上的任何枯枝,都逃脫不了我們的火眼金睛。
春季是撿柴的淡季。春暖花開,龍眼樹上開滿了密密麻麻的果花。果花是新鮮的,新葉是嫩綠的,在這個萬物舒醒的嶄新世界里,我們還能找到幾片落葉?
在蜜蜂不停歇的“嗡嗡嗡”的伴奏聲中,我們玩起了“救木”的游戲:把人員分為兩大陣營,一方中人的身體被另一方的人碰到,即為“死亡”,必須原地待命,等待救援。同伙們歷盡艱辛萬險,沖過“敵人”一道道的封鎖線,伸過手或踢過腳,總算把你“救活”。你又有資格參加接下來的游戲。灑滿陽光的樹上,蜜蜂的音樂聲此起彼伏,而我們兩大陣營激戰正酣。
在龍眼林中,我們玩得最痛快的還數玩彈弓。我們的兩只褲兜裝滿了彈藥——指頭大的鵝卵石,不知情的麻雀正在樹梢上跳躍著,或在樹葉間嘰嘰喳喳地鬧個不停。那時,大人們都說麻雀的壞話,這些小家伙們專吃他們種的高粱、玉米和剛剛種下的花生種子,還熱衷于在成熟中的龍眼粒上挖洞。“愛屋及烏,恨屋及鳥”,我們理所當然也把麻雀列為彈弓瞄準的對象。我們一個個屏聲息氣,無奈,麻雀身體小,很不容易打中。這會,不怕田中稻草人的麻雀,警覺地應對我們發射過來的彈丸,遠走高飛了。
山的北面是一個陡峭的山坡,山坡下是一個山谷,屬于另一個村莊的。背著簍子,蹲下身來,雙手撐地,我們飛快地順著山坡滑下,風在耳邊呼呼刮過,我們稱此舉為“乘飛機”。這種飛翔的感覺實在美妙極了。山谷里布滿了龍眼樹,這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幽深地帶。我們自詡自己是“神兵天將”,而我們的突然造訪,馬上打破了老山谷的沉寂,“啪——啪——啪”,數只老鷹拍打著巨大的翅膀,如箭一般垂直射向天空,而后,在山谷上空盤旋幾圈。在一陣劇烈的尖叫聲中,老鷹掠過長空,揚長而去。
少年時代的“乘飛機”,是一個溫馨的回憶,也是我人生中的一次探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