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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明信

那時，紅英天天與姐姐在家里頭洗刷、掃地、喂雞、擔水。紅英是她的乳名，她喜歡奶奶那條快垂到下半身的長辮，便纏著母親也給她扎一條長辮。忙于勞作的母親沒有答應女兒這個要求，母親說，我忙得連鼻涕都顧不上承，哪能騰出時間給你扎辮子。紅英在母親身上撈不到便宜，還遭到白眼，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起自己經常唱的那首歌：油菜花開黃燦燦，阿媽送我上學堂。母親沒有送我上學堂，連幫我扎條辮子都不肯，母親真壞。她在心里埋怨了母親幾句。在母親這邊自討沒趣的她，轉過身來糾纏奶奶。紅英聽人說，奶奶曾經是村里的一枝花，奶奶老咳，病得不輕，整日里躺在床上，連喂雞喂豬的力氣都沒有了。紅英沒有意識到，奶奶病情的嚴重，她撒嬌撒癡，要求奶奶給自己扎條辮子。奶奶斜靠在木床，花了老半天，為紅英扎了條辮子。奶奶還把纏在自己長辮上的那截紅頭繩扯下來，纏在紅英的辮子上。紅英的乳名伴著純真的童音叫開了。
半年后，奶奶撒手人寰。大廳上擺著一副黑乎乎的靈柩，周圍哭聲一片，紅英害怕極了，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個不停。她楞楞地看著奶奶睡過的那張暗紅色的木床，心中充斥著恐懼。奶奶為紅英扎辮子的時候，曾經跟她講過鬼的故事，奶奶說，你們幾個小孩子要記住了，夏天的中午和冬天的晚上，不要四處亂跑。奶奶走后，紅英幾次看到，歪歪斜斜的稻草人，插在空白的田格里，她覺得害怕。白天，喜鵲在窗外不住地啼叫，紅英出神地聆聽著，眼里流溢出憧憬，盼望奶奶還活著，繼續為小小的她扎辮子，再纏上那截紅頭繩。奶奶為她梳頭時，動作很輕，就像魚塘邊的柳條被微風拂動了一下。奶奶這會講些故事，話調很溫柔，跟紅英吟唱和聽到的那首油菜花歌聲一樣，飄進紅英的耳朵里，甜甜的。當然，奶奶講述有關鬼的故事除外，紅英回想起自己往池塘里扔鵝卵石的鏡頭，一顆和她拳頭大小差不多的鵝卵石，就會濺亂了那一潭碧綠的春水。奶奶講的鬼的故事，就是一塊扔在紅英心中那池春水的鵝卵石。奶奶走了，這會，夜幕已降臨，母親還在田頭，紅英和姐姐早早把雞鴨趕進籠子，把半尺長的木栓拉上。呼呼的寒風刮個不停，姐妹倆拉開木栓，從門縫里警覺地向外張望了一眼。門前是棵苦楝樹，冬天，樹木的零枝橫在空中，樹影斑斑駁駁。偏偏是這會，樹上那只不知冷暖的鳥雀尖銳地叫了一聲，她們立即拴緊門窗，把頭縮進屋里。樹上鳥雀的啼叫聲，像一張無形的網，貼住了紅英姐妹倆的瞳孔。
奶奶去世后，母親才開始幫紅英扎辮子，有時在清早，有時在中午。不像奶奶那樣慢條斯理，母親三下五除二，就把紅英的辮子扎好了。那天，不知何故，母親放慢扎辮子的速度，似乎是趴在紅英的耳邊說，仙人球能避邪，要不，你們姐妹倆也栽點。母親的話仿佛是那首油菜花的曲子，又一次闖進紅英的心靈。仙人球能避邪，這話紅英聞所未聞，紅英甚至覺得，母親所說的恰恰是一個古樸新鮮的神話。不過，她和姐姐照辦了。倆人來到池塘邊，用菜刀挖了顆仙人球。仙人球是奶奶以前栽種的，為了制止孩子來池塘游泳，奶奶竟然想出栽種仙人球的招數。但是，仙人球棱上叢生的刺，沒有嚇退來游泳的孩子。
就這樣，紅英她們把仙人球栽種在一個曾經是用來裝臭豆腐和咸蘿卜的陶器里。自從有了這盆仙人球，不，還有一條搖頭晃腦的小花狗后，母親不在家時，紅英姐妹倆也不再害怕，這仙人球像座敦實的小山，這小花狗像頭強壯的牛犢，給她們力量。漸漸地，小小的她們，玩心開始氧，逗小花狗玩著。一向順從的小花狗，突然間變得不乖巧了，兇相畢露地狂叫著，向兩個小主人竄過去。紅英她們像遇上一窩被竹竿捅破的馬蜂，嚇跑了。紅英被姐姐推倒，把仙人球打翻了。紅英和姐姐大鬧起來，拉扯中，紅英的紅頭繩被拉斷了，氣憤中的她抓起掃把砸向姐姐的臉hellip;hellip;
躲在泥磚縫隙中的紅英，終于在暗夜中被母親找到了。紅英忘記自己逃出來多久，反正，她整個身子緊貼在泥磚中，四周的泥磚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迷迷糊糊中，她站著睡覺了。如果不是母親扯破嗓子，一遍一遍地呼喚紅英的乳名，紅英這條小命就要凋謝了。走在回家的路上，背著紅英的母親生氣地威脅說，要把這盆仙人球砸掉。秋夜， 天空中懸掛著一彎新月，月光慘白慘白的。
紅英慶幸母親只是說說氣話而已，沒有把那盆仙人球摔掉。仙人球長得很慢，而紅英姐妹倆快速地增長著骨架。后來，姐妹倆相繼進城讀書了。紅英離家那天，母親特意爬上木梯，把那盆仙人球端放在平房的屋脊上。紅英說，仙人球會枯死的。母親說，不會的，一場雨就夠仙人球活一年。紅英還是不放心，戀戀不舍地告別了仙人球，進城了hellip;hellip;
二十年過去了。姐姐如今是一名大學教授，在遙遠的黃河岸邊思念著家鄉的老屋。這天，紅英特意帶著兒子回鄉下。兒子發現屋脊上的仙人球，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驚喜萬分。紅英向兒子講訴二十年前仙人球的事。她萬萬沒有想到，二十年就這樣滑過去了，而一直沒有人澆水的仙人球，竟然還是那般楚楚動人。
紅英突然想起以前母親講的仙人球能避邪的話，不禁笑出了聲：母親當初為了給女兒壯膽，竟然編織出這天大的謊言。看到兒子脖子上那串平安符，那截紅繩子讓紅英回想起奶奶纏在她辮子上的那截紅頭繩。
后來，仙人球就由紅英的兒子栽種著。兒子說，他要把仙人球送一顆給遠方的表哥，讓他記住家鄉的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