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 春
是吃飯的時間了,母親顫巍巍地把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來,一一擺好,接著搬來一張磨得發亮的矮腳凳子,伸出衣袖擦來擦去,挨著自己放好;又從碗柜里拿出一只印花的碗一雙筷子,盛上香噴噴的飯菜;再擺上一個帶花紋的杯子,斟了半杯酒。
母親還不時夾上一、兩口菜,直至堆得滿滿的,我們也吃得打起了飽嗝,那座位還是空空的。等吃完后,母親又自顧自地把它收起來,自言自語,不知在說些什么。我們都知道那座位永遠等不來人,坐著的父親已經離開我們幾十年了。
父親的位子被母親留了足足幾十年,每每逢年過節,母親總會把父親常坐的凳子拿出來,擺好碗筷杯子,倒上父親喜歡喝的自家釀的米酒。飯菜的熱氣四處飄散,像是在呼喚父親。當時,父親在幾十里外的鄉里工作,家里的活兒根本顧不上,但每每周末回來,他都會緊緊抱著我們,然后從他有些褪色的帆布包里掏出幾塊餅干,待我們拿了餅干瘋一般地滿村跑,到處炫耀時,父親匆匆扒了幾口母親為他準備好的飯,扛起犁耙,趕著牛,往田里趕去。
太陽落了山,父親趕著牛,“哞哞”地從野外回來,我們幾個小孩一擁而上,圍住他,搶著扯下他肩膀上的犁耙,催促趕緊去洗腳,嘰嘰喳喳,鬧個不停。母親趕忙從廚房探出頭來,喝住調皮的我們,說父親剛從田里回來,很累,讓他休息一會兒。看著母親有些生氣的臉,我們趕緊拿來毛巾,打來水,拉著父親的手,讓他洗洗。
洗完后,母親便笑瞇瞇地說飯菜準備好,趕緊過來吃吧。大家前呼后擁地跟著父親,有說有笑地跑進廚房。廚房已經擺上了熱騰騰的飯菜,母親也在忙前忙后地拿碗拿筷子,父親坐到 母親身邊,他前面還有一個帶花紋的瓷杯,滿滿地斟了酒。父親不是很能喝,常常是抿上兩、三口,臉便悄悄泛紅,話兒也漸漸多了起來。又是講鄉里發生的新聞,又是講在書上看到的故事,大家總睜大了眼睛,好奇地聽著,飯桌上是笑聲不停,常常讓大家噴飯。那時能吃上肉的機會不多,父親回家時總能給我們帶上肉。吃飯時,他舉著筷子,在熱騰騰的鍋里左吹右吹地找出幾塊肉,一塊一塊地夾到我們碗里。我邊吃飯邊靠在父親溫暖的腿上,感覺是非常幸福。于是,周末的溫馨深深地烙進我的記憶,一到周末,便跑到村頭那里苦苦地等著hellip;hellip;
有時候,把太陽等下山了,也沒把父親等回來,只好怏怏不樂地回到家里。母親早早把飯菜弄好,一一地擺到餐桌上,放好碗筷,一副馬上吃飯的樣子。見我們垂頭喪氣地回來,她趕緊安慰我們幾句。回家后,看到父親的座位仍是空空的,我們都低著頭悶悶不樂地扒著飯,誰也不想多說一句,甚至早早洗腳睡覺。睡夢之中,突然聽到父親說話的聲音,便興奮地爬起來,看到他正坐在那座位上,狼吞虎咽。原來父親因開會,回來晚了。于是,家里又充滿了快樂的空氣。
有一天,父親說他身體有點不舒服,要到醫院去檢查。就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早上,他打著雨傘,孤零零地走著。我們覺得父親不過兩天,就會在村頭的小路上出現。我們就會像小鳥一樣飛奔入他的懷抱,一家人仍會那樣其樂融融。但沒過幾天,母親發瘋似地跑向村頭,呼天搶地。我太小,沒能跟著去,大媽一把抱住我說我父親走了,永遠地走了。
于是,父親的座位就空空地擺著,還是那只印花的碗,還有那帶花紋的杯。杯和碗靜靜地擺著,似乎在等待馬上回來的父親。母親也默默地夾著菜,時不時放到旁邊的碗里,像往常夾菜給父親那樣輕輕柔柔的。我們也一聲不響地吃著,每個人都覺得是父親出遠差了,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需要靜靜地等著。有時明明知道父親是不會再回來了,但看到父親那熟悉的花碗紋杯,覺得父親就坐在身邊,不很魁梧的身子,實實地讓我們靠著。也許是太累了,他一句話也不想說。或許他就在不遠處,深情地看著我們一家人。母親說,父親是常常來看我們的,放著碗筷杯子,看著心里踏實。
父親的座位就一直擺著,一直空空的,家里冷冷清清的。
現在我們都長大了,而且都有了小孩,每次回家,大孩小孩在家里跑上跑下,很是熱鬧,家里再不是那樣冷冷清清了,年邁的母親也快快樂樂地逗著孫兒玩,但逢年過節,母親總是忘不了擺上父親的花碗紋杯,倒半杯酒,讓飯菜的熱氣騰騰地去找父親,也讓那飄香的酒味呼喚著父親,讓他看見我們現在的幸福和對他的深深思念。
清明節來了,母親又在摸摸索索地找著父親的碗筷杯子,擺上一個熱氣騰騰的空位,等著父親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