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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明信

村里的水紅嬸最盼過春節。春節一到，她的幾個兒子和女兒以及外孫都會給她送來壓歲錢，特別是幾個兒子，除了給她壓歲錢外，還會奉上她整年的生活費。望著手中這一大疊百元鈔，水紅嬸心中美滋滋的，她逢人便夸兒女們的孝順。
這天中午，大兒子祥瑞正在門口曬太陽，水紅嬸便來到她的身邊。祥瑞在外做生意多年，連春節里都抽不開身，以前給水紅嬸生活費也是通過銀行轉帳，并由小兒子祥和經手拿給水紅嬸。祥瑞春節難得回來一趟，是想幫自己的兒子說門親事。水紅嬸湊近祥瑞，冷不丁說了一句：“兒子，如何去銀行存錢？”祥瑞差點笑出聲來，緊接著問老娘：“您存什么錢？”水紅嬸便撩起外衣一角，翻到里面一件衣服的口袋，拿掉別針，掏出一大疊嶄新的錢說：“我數了好幾遍，是六千塊錢。都是你們給我的?！毖矍斑@一幕，讓祥瑞眼角潮濕，這么多年，他自己一家子身在異地謀生，虧欠老太婆的太多了。祥瑞建議水紅嬸把錢先放在祥和那邊，好好保管起來，要用時就找祥和拿。水紅嬸聽罷，擺擺手，說：“你別提祥和！我向他拿錢不容易，比干旱時舀古井的水還難?！彼t嬸自然被蒙在鼓里，正是他自己特意交代祥和，給老太婆的生活開支，要像擠牙膏一樣，一次不能給太多。
正月十六這天，水紅嬸還是揣著這六千塊錢，來到三公里外的鎮上銀行。銀行的職員頭遭見到想存錢的老太婆，都大笑起來，繼而又是一臉驚愕：這大娘算得了上歲數的老人吧，她存錢要干嘛？職員們溫和地對水紅嬸說，這存錢得有身份證和戶口本方能辦理。下午，水紅嬸再次來到銀行，在銀行職員的幫忙填寫下，終于把這筆錢存進銀行。水紅嬸早年家門衰敗，福分淺薄，想不到自己到了兩鬢斑白的人生季節里，還會有上銀行存錢這等事發生，真是一種福分??！走在路上，水紅嬸提醒自己，千萬別把存錢的事告訴任何人，避免成為鄰居閑談的笑料。在走到王秋肥的屋角時，水紅嬸還撿到了二十塊錢。王秋肥這幾年在外置辦民營加油站，發了跡，整個人如一匹肥壯的馬匹，走起路來，虎虎有力，而若干年前，王秋肥可是窮蹙日甚，自救不暇。水紅嬸感嘆這世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撿到錢吃到甜頭的水紅嬸多了一個心眼：以后每月農歷十六去銀行取錢，回來時一定要多看幾眼王秋肥的屋角，沒準，更大的甜頭還在后面等著自己呢！
祥和見水紅嬸向他拿身份證和戶口本 ，百思不得其解：母親這是干啥去？這幾年，大家給母親的生活費是日增月益，這還不包括政府給老人辦理的那份低保?？衫咸诺男袨椋袝r常常讓人捉摸不透。日中則昃，月盈則食，莫非老太婆真的呆了？祥和多希望水紅嬸多活些年，每回他看到母親和自己五歲的小兒子斗嘴的畫面，他都喜在心里頭。這老人呢，就是家中的福星，和小孩一樣，都得好好哄著。祥和見母親遲遲不把生活費寄存在自己這邊，便旁敲側擊地問：“老娘，您可要把錢保管好。別像上次一樣，把一大疊錢放在米缸下，大洪水漫過門，差點把錢都浸沒了！”水紅嬸是老了，但她還是聽得出小兒子的弦外之音，對祥和的發問不吱聲。她更加堅信自己上個月把錢存在銀行里，是一件非常有必要辦的事。
第二個月的農歷十六這天，水紅嬸早早就去銀行取錢。當然，在按密碼時，她沒少費功夫，右手重重地按在鍵上，像若干年前，她在生產隊的工分冊上按手印一樣。水紅嬸不識字，這一輩子，她不知道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多少次手印。她覺得按手印就好比印制紅團，不用力按，印出來的紅團上面壽字圖案就會模糊不清。紅團圖案印不清晰，照樣可以吃，而生產隊工分冊上的手印就是稻谷和甘薯，不用力按，稻谷和甘薯可就沒了。
水紅嬸把在銀行取的兩張百元大鈔和存折分開來，緊緊地放在上衣的兩個口袋，并別上了別針。水紅嬸已經習慣把別針和門鎖等同起來。走到王秋肥屋角時，水紅嬸特意環顧四周，真想得到一份意外的驚喜。她沒有像上次一樣，在屋角幸運地撿到錢，倒是一條狗像一股風似的嗖的一聲竄過來，并伴隨著一陣長久的狂吠聲，把她嚇得毛骨悚然！好在狗被繩子拴住，不然今日水紅嬸就慘了。
之后，水紅嬸把遭遇王秋肥家大惡狗的事，說給老協會的人聽。水紅嬸確實沒有故意地流露出聳人聽聞的成份，老協會的人說她命好，是有充分的根據的：王秋肥家中養的可不是一般的狗，是藏獒。這藏獒身體大，尾巴大，四肢較短，毛黃褐色，兇猛善斗，可做獵狗。水紅嬸聽到這，渾身都起雞皮疙瘩。自己這把老骨頭和藏獒相斗，那無異于蚍蜉撼樹！此后，她每月上銀行取錢，都不敢從王秋肥的屋角路過，而是繞道而行，大費周折。
再說水紅嬸的兒子祥和，每月的二十號，他都要去鎮上銀行還貸。數年前，他貸了幾萬塊錢，講了一大堆人情話，總算把這錢投入了王秋肥創辦的公司上。雖然是小股東，但年底的分紅讓祥和眼紅是千真萬確的事：自己托王秋肥的福，兩年間賺了十萬塊錢。這天是新歷二十號，恰巧又是農歷十六，當祥和走進銀行營業廳時，猛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這不是自己的母親嗎？
此后，祥和都會在每月農歷十六這天，給母親二百塊零花錢。實際上，母親的那一本存折一直壓在他的抽屜里。有一次，銀行職員關心地問祥和：水紅嬸這么久不來取錢，該不會是生病吧？祥和笑著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