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俗話說:“一磚一瓦,壘成高樓”。以前,人們蓋房子,都離不開磚和瓦。因為燒窯少,蓋新房的人多,在這僧多粥少的時代里,他們是等米下鍋。蓋房子時,在屋脊和屋檐上面抹上石灰和泥土做成的屋頂層,這一切都好了,就等著瓦瓦。之后,瓦匠們就得鋪設瓦壟,就是在屋頂上用瓦鋪成凸凹相間的行列。這些用泥土燒成的,形狀有拱形的、平的或半個圓筒形的瓦片,鋪設了一座漂亮的瓦房。
燒磚、燒瓦工序很多,一磚一瓦,得來不易。制作粘土的是一個正方形的泥池。人們用手扶拖拉機運載粘土,把粘土倒進泥池中。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村里有個粗壯矮小的年輕人龐中倉,他買了一部手扶拖拉機,專門為燒窯運載粘土和磚瓦。數年間,龐中倉搖身一變,頭上戴上了讓人羨慕不已的萬元戶光環。留著長發,蓄著濃密短須的龐中倉特喜歡穿上風靡一時的喇叭褲。冬季里,油箱受凍,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發動機啟動,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響,剎那間,發動機油箱旁的煙囪使勁冒出黑乎乎的濃煙。當龐中倉站起來后,眾人發現他的褲子裂開了一道長長的縫,里面那件紅褲衩春光泄露了,惹得大伙拼命地開心大笑。龐中倉在眾人的爆笑聲中,開著車一路狼奔豕突,揚長而去。龐中倉的“褲衩門”一時間成為村中的一個笑料。
粘土一車車地運來,等粘土填滿泥池后,就得放水浸泡。足足泡了三天后,堅硬的粘土變得松軟,這時,三個瓦工同時對粘土進行深加工:一個人負責切,他雙手握一把類似硬弓的鋼線,把粘土切割成一塊一塊的。這可不是像老太婆用菜刀切豆腐,切粘土的人得彎下身來,用力切割。一個人負責搬,就是把剛切割的泥塊搬起來,扔到一邊。一塊濕泥塊就是三、四十斤,這個彎著腰不斷搬的人最辛苦,想想看,他這樣整日里“愚公移山”,能不腰酸背痛嗎?到后來,他的背也成了一張拉不直的鋼弓。一個人負責踩,他拄著一把木棍,站在泥土堆上,雙腳不停地踩踏著。他的這雙腳硬是把滿池的濕粘土踩成一座小丘壑。
龐中倉的父親就是負責踩粘土的。他父親雙腳長時間地接觸濕泥巴,被水泡得發白,而且腫脹,兩只腳掌像兩個葫蘆。尤其是冬天里,水冰冷,風凜冽,他父親雙腳凍得裂口子,一道道的,怪難受的。瞧著瘦骨嶙峋的父親在風中低首踩泥,龐中倉也會下泥池幫忙,不料,也許因為泥土太爛,也許因為踩得太重,反正,龐中倉把自己的雙腳深深地陷在泥里了。北風獵獵中,他努力地想把自己的雙腳拔出,可他越發力,雙腳反倒越陷越深,其他瓦工趕緊上濕泥堆幫忙,像拔蘿卜一樣,把他的雙腳拔出。龐中倉身上的那條喇叭褲,早已裹滿了幾斤重的濕泥巴,大家集體起哄,說龐中倉這回可真是一只穴居地下的倉鼠,渾身是臭泥巴,看你還敢不敢穿喇叭褲。
制作瓦坯和磚坯是一道重要的工序。就像農村人印紅團一樣,瓦工把粘土放進固定的正方形的框里,用右腳踩實粘土,接著,沿著木框外圈,用鋼線把多余的粘土像木工打直線用的墨線一樣,把多余的木料刨除掉。再把木框提起來,傾斜著倒扣,一個瓦坯就出來。而制作磚坯時,得先用后腳跟在長方形的木框內踩一下,才用鋼線把多余的粘土割下來。
磚瓦坯曬得滿地都是,夏日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把滿埕的磚瓦坯淋個透,成為一堆爛泥。所以,瓦工最怕雨水,一場大雨過后,幾天的工夫全部泡湯。有一次,龐中倉的父親把花生也曬到埕上,一場特大的暴雨來了,瞬間,埕上發大水了,洪水裹著花生一路狂奔,無奈,這個場地四處是開放的,花生呈放射性地散開流動,他父親操著一只畚箕,發瘋地撈花生,卻沒撈到多少,氣得他捶胸頓足,垂頭喪氣地說:“才撈到這么一點兒,留作明年的種子還不夠!”
瓦工們得花三天時間,才能把整個磚窯填滿。磚窯就像一座巨大的圓形蒙古包,更像一座城堡。這座城堡的大門便是燒窯的開始,把松柏枝抱來,不斷地往大門內側添上去。龐中倉是負責燒窯的,窯中烈火熊熊燃燒,熱浪從大門里側滾出來,火光映紅了龐中倉圓鼓鼓的胸肌,映紅了他濃密的胡須。這樣跳動著紅紅的火焰,像燃燒的血,罩住了龐中倉的整個眼簾,紅紅的血灼得心好難受啊!龐中倉是村里的第一個萬元戶,在眾人羨慕的妒忌的目光中,他是一個很幸福的人。其實不然,自從幾年前,自己的妻子難產大出血母嬰雙亡后,他心里頭便有了種種的難言之隱。有了錢后的他,如今倒覺得自己囊中如洗,精神流離失所。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刻,龐中倉一個人守著一座磚窯,吐著赤練的火蛇偏偏在這時舔著他心靈的最痛處。龐中倉敲開了附近食雜店的門,抱了瓶烈酒和一袋花生和炒鹽的豌豆干。這一瓶烈酒下去后,龐中倉的臉燒得比窯中的火還旺,熱血沸騰的他斜靠在松柏枝堆,昏睡過去了。窯中的熱浪還時不時地滾向他那硬邦邦的嘴唇。
第二天早上,瓦工們來了。看到窯中的火停下來,龐中倉還在呼呼大睡,還以為出了大事,燒窯可是一件大事,半個月才出一次窯,龐中倉這火一停下來,整窯的磚瓦全部報廢,損失慘重。這燒窯得足足燒三天三夜,一刻也不能停下來,然后把大門封起來,冷卻一星期后出窯,把帶有余溫的磚瓦抱出去。這一窯報廢了,除了經濟上的損失,那些排隊等著用磚瓦蓋新房子的人更慘了,他們可得再等半個月。氣候不等人,沒有瓦片,下大雨了,那砌好的土墻可得遭殃了。眾人皆罵龐中倉想老婆想得發瘋了!
“喝酒門”事件發生后,龐中倉一夜間換了人似的,不穿喇叭褲,不蓄胡須,又理了一個寸頭,人一下子精神起來。只讀了三年小學的他撞上了桃花運,在好心人的撮合下,他討了一位俊俏的媳婦,媳婦可是正宗的高中畢業生。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磚窯廠倒閉,緊接著,龐中倉又置辦了一個機磚廠。機磚廠只運轉三年,便壽終正寢。如今,村里人蓋新房,瓦片是用不上了,至于燒磚,則上鄰村的機磚廠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