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仙坑村村民田中生喜歡吃芋頭是村里出了名的。村里人因此戲稱他是一個“睡在芋頭堆里的人”,平日里,大家直呼他“芋頭生”。
人們第一次稱呼他“芋頭生”,那得從三十五年前的1975年說起。
那一陣,“芋頭生”忙著幫姐姐蓋房子。他舂墻的手藝一般,所以他便選擇拉人力板車搬運黃壤。公路一側有一個深兩米寬三米的壕溝,溝上鋪上幾塊門板搭一座簡易吊橋后,就可以把附近挖掘的黃壤通過人力板車運出公路,再沿著公路拉兩百米,就到姐姐蓋新房子的地方。三十歲的他干起活來,一個頂倆,拉起人力板車來,那是腳下溜煙,滿車的新鮮黃壤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飛跑著。本來,還有一個人跟在人力板車后面幫忙推,滿載著黃壤的人力板車輪胎都被壓得干癟,沒有一個人在后面幫忙推著,一般人拉起來很是吃力。可這回拉人力板車的換成了“芋頭生”,他拉著板車在馬路上飛奔,快得連跟在后頭幫忙推的人,不但使不上勁,還跟不上他的步伐,簡直是瘸腿驢跟著馬跑——趕不上啊!接下來, 整車黃壤都由他一個人拉了。大伙說,他這是挑著磨盤背著碾,給自己加負擔。
看弟弟干起活來拼勁十足,上午十點多鐘,吃點心的時候,姐姐都會給他加小灶,粗瓷大碗里塞滿了香芋頭,像一座小山,四周是飄浮在稀飯上的一片片芥菜碎兒。這一大碗芋頭芥菜粥,就是春天中的山頭,漫山遍野,一片碧綠,有著春天醉人的風姿,他喜得樂呵呵的,以至于每天干活前,他都會問姐姐一句:“上午的點心還是芋頭粥嗎?”
吃完芋頭的他,像一匹狂暴的馬,繼續拉著滿車的黃壤在馬路上狂奔著。在陽光下,他凸起的大塊大塊的肌肉腱子,閃著油黑的光,而在陽光下,他這團黑色的旋風刮過來,車輪卷起了一陣黃塵,黃塵和金燦燦的陽光重疊在一塊,舂墻的人站在墻上,對他的姐姐說:“看來,吃點心時,你得用臉盆盛著給他吃,他吃飽后,沒準會帶著一車黃壤飛起來!”
“芋頭生”在過壕溝上由門板鋪成的吊橋時,更是拉著板車一個俯沖,一下子就過了這節窄窄的“羊道”。這個俯沖動作讓他倍感愜意。他的家鄉是山丘,小徑彎彎曲曲,小徑上的大個小個的石頭更讓道路充滿著危險系數。村里人拉著板車走在小徑上,兩條腿老是不聽使喚,本想踩在那稍為平坦的地方,卻偏偏踏進坑子里,或偏偏拉著板車從石頭上輾過,板車搖搖擺擺,嚇得拉板車的人腿瑟瑟戰抖起來,雙腳像拖著兩塊巨石。但是“芋頭生”卻很怪異,別人踩著平路拉板車,他倒好,偏偏把板車朝著小坎小溝方向拉,也是一個俯沖,板車就過了小坎小溝,人和車安然無恙。這一次,來姐姐這個平原村幫忙干活,他安然習故,過吊橋時,同樣選擇他的標桿式動作:低頭彎身,拉著板車俯沖。有一天,他終于為自己的這個習慣性動作付出了代價,人和車不再安如泰山了!當門板折斷后,他連人帶車摔在兩米深的泥濘的壕溝里,整車的黃壤把他的整個身體捂個嚴嚴實實。
當人們拼命地用雙手把他從黃壤堆泥濘堆里挖掘出來時,他已經昏厥過去了,整個人像一個泥人。這回,他可真是黃牛掉進井里,有勁兒沒處使。大伙有的掐他的人中,有的給他擦臉,有的給他喂開水,手忙腳亂的。特別是他的姐姐,驚嚇得臉色蒼白,說起話來都打顫,結結巴巴的。這是一個讓人感到可怕的場景。
“芋頭生”還是醒了過來。舂墻的人問他,躺在黃壤里睡覺的滋味啥樣。他說:“我躺在里面還在想,那一大碗芋頭菜粥還沒吃呢!”到了這一時刻,他不記得泥土壓在自己身上時的聲響,卻一腦門心思想著那幾塊芋頭,真是牙縫里剔肉——解不了饞。姐姐見弟弟活過來了,也沒有摔斷骨頭,簡直是一個奇跡,喜極而泣的她嗔罵弟弟說:“你呀!嚇死我了。今天你休息,就坐在灶坑旁,你想吃多少芋頭,姐姐給你煮。這回老鼠看糧倉,再也不愁吃了”,眾人大笑。
此后,“芋頭生”的稱呼就叫開了。他家在山區,這一帶的芋頭品質特別好,村里人因此昵稱為“貧農芋”,一個芋頭使這個山村變得很有名氣。可是,山路彎彎,大批的芋頭運不出去,賣不了好價錢。這可苦了仙坑大隊的種田人。但仙坑人種芋頭的熱情不減,吃芋頭的勁頭很足。幾片經霜的芥菜,半斤糙米,再削一個大芋頭和一小堆芋頭仔,這就是社員們的晚餐。削芋頭的都是農家婦女,別看“貧農芋”好吃可口,可削芋頭不是一件好差事,因為,削芋頭后,雙手會癢癢的,怪難受的,雙手伸向灶膛來回搓著烤,手上奇癢才會慢慢消退。
“芋頭生”最喜歡做的一件事,便是端著一大碗黑乎乎的水煮芋頭仔坐在大門口的石墩上,像剝媳婦的衣服一樣,熟練地剝著芋頭仔,然后把芋頭仔粗的一端塞進嘴巴,猛咬一口。這一口咬下去,差不多把半個芋頭仔含在嘴中。他的整個嘴巴就像填鴨的嗉子——鼓鼓囊囊。他也不配稀飯什么的,芋頭常常把他噎得張大嘴巴,就像嗓子眼里長魚刺——要上上不來,要下下不去,喘不過氣來不足道,還把眼淚擠出兩滴,媳婦罵他這是“餓死鬼”!
前幾年,一位省直機關干部來仙坑村駐村任職黨支部第一書記,修好幾條村道,仙坑村這個地處三縣交匯點的村一下子有了三個“貧農芋”的市場。山村公路就像菜園里的壟溝一樣,四通八達,仙坑村民種芋頭的積極性空前高漲,“芋頭生”一口氣租賃二十畝地,把外地賣油條的兒子叫回來,一心種芋頭。接下來,在駐村任職干部的不懈努力下,仙坑村“貧農芋”成功注冊了商標,成為一個市級生態農業品牌。“芋頭生”的晚年日子,就像三伏天的高粱苗——節節往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