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華
拾柴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十幾年,但如今在夜里還常常做著拾柴的夢,夢里滿地都是落葉枯枝,興奮之極,拼命收拾,往往收獲過剩,不堪負荷,或跌倒或滾落,驚嚇一身大汗才醒來。
至今記不起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拾柴的,從母親的敘述里,我大約從六、七歲起就能做飯拾柴,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但拾柴似乎成了我的專職。我因而得了一個“拾柴妞”的別名,一旦村里哪家地里的柴禾有個閃失,必定把我列入首個嫌疑人,這時,我的別名又成了“偷柴妞”。
我承認我偷。但我從不偷別人的,而是偷自家親戚的,最多的是伯父家的。因為村里拾柴娃不止我一個,只是我比別人更專職更突出。親戚他們沒有親眼所見,心里嘀咕嘴上不敢講,尤其是伯父。其實,靠偶爾的偷來之柴是沒有辦法維持爐子所需的。我家共有八口人,一頭母豬兩頭公豬十幾只豬崽,還有一群吃生食的雞鴨。母親說人吃熟食不生病,豬吃熟食有胃口。盡管這樣,家里由隊里分下來的柴禾僅能燒不到半年的爐子,還有半年的爐子燃料就得另想辦法。可是山頭已光禿,樹下不見一枝一葉,連懸崖峭壁的雜草也是屢長屢割,許多村民們有的是力氣,卻沒有辦法。
爐子是個無底洞。母親說那是爐上的鼎太大了。幾塊地瓜一把米粒卻倒進一大鼎的水,能不生半天的爐子呢?每每在燒飯的時候,埋怨鼎太大,而在吃飯時,又嫌鼎大小。
一個爐子、鼎子和肚子都大的時代,正如老祖母說的:能燒爐子就很好了(意思是還有糧食可煮)。每當我把一把把柴禾往爐灶里送的時候,就渴望有一天只要燒一會兒爐子就能煮熟一頓飯,吃飽一家人hellip;hellip;
那個年代里,只要一入冬,村民們就全家出動,為明年春季聚柴而忙碌。眼看自村的山頭樹林雜草都被人連根拔起,遠近難見一處可收拾的柴禾了。一天吃過晚飯,村里的幾個大姑娘集在我家屋后的一棵榕樹下,“密謀”要到十幾公里外的一個外村山林里去拾柴,在她們的描述里,那里是荒山野嶺樹木叢生,落葉一片金黃。我像聞到一塊雙層肉的味道而吃不到它一樣的心癢。我非得跟她們去不可,可是她們怎么也不肯讓一個小孩子跟。理由是,萬一被追趕,我跑不快會落到外村人的手里,到時供出來,人家會找上門算帳的。盡管我拍胸脯保證,要是真的被抓了,我一定寧死不招等等,但她們還是不松口。在傷心而輾轉難眠的夜里,我依稀夢見她們一個個滿載而歸,滿面笑容地從我面前走過。當羨慕又妒忌把我從夢境中折騰醒來時,屋外已一片死寂,只有我幼小的腦袋里此時正閃過一個賴跟的主意。我即刻穿衣下床,點起豆大的柴油燈,背起拾柴竹筐和刀具等,悄悄地從后門溜出去,小心翼翼地趴在當頭的鳳姐家的窗欞上小聲叫喊,結果叫了半天,不但沒有叫醒鳳姐,反而引來了一陣狗吠雞叫,因鳳姐是住在一座“集體厝”的大廳旁,廳堂后面是村里人擺放祖宗靈位和幾副壽棺的地方,平時村里的紅白喜喪都在這里舉辦,這時在忽明忽暗的油燈下,周圍的一切東西好像都晃動起來似的,令我毛骨悚然,驚恐而歸。第二天,我果然看見鳳姐她們個個挑著一擔可燒好幾天的柴禾回來,我蹲在屋檐下如昨夜夢里一般的心酸。在委屈和氣憤里,我大膽地想出了一個無可奈何而又樂意的點子。當天晚上,我找到鳳姐并說出我的心意,鳳姐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其實我的心意很簡單:送給她一捆柴禾。做法是,須在無人注意時偷偷地放在她的腳邊。就這樣,鳳姐如果在第二天凌晨什么時候要走時,當天晚上就會通知我,我就能做好出發的準備,理直氣壯地跟在拾柴的大姐們后面向外村的大山進軍。當我靈活主動地把上好整齊的柴禾偷偷地放在鳳姐的腳邊或使個眼色示意放在近處的某個地方時,鳳姐就會心領神會地上前收集,每每都配合成功,于是大獲而歸,我倆皆大歡喜。
十七歲那年暑假,我和母親拉著板車帶上干糧,在這座已經對外開放了的大山里駐扎下來。我們堂堂正正地在山上一座護林的老房子里住下來,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拾柴吃飯,我們沒有砍伐樹木,而是拾撿樹上掉下來的落葉枯枝和一些雜草。我們一住就是五天。有一天夜里,突然下起了一些雨點,母親急忙叫醒我,我們摸黑到后山上去收拾白天放在那里曬干的柴禾。在匆忙和慌恐中,我幾次不慎滾落,衣服和露在外面的皮肉都被山上的樹枝和荊棘刮得千瘡百孔。我的手腳因此而潰爛了好幾個月。至今在我身上還能依稀看到當年留下的疤痕。
然而,我能用一些膚淺的疤痕結束我的拾柴歲月,我仍然感到無比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