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一字排開足有三百米長的集體厝，住著兩個生產隊的百來戶人家，這便是我小時候居住的地方。遠遠望去，這一大片屋檐發黑的老房子，像一條在山腳下翻騰前行的黑蟒蛇，蔚為壯觀。集體厝里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是加寧爺爺，在我的記憶中，還能拈出他扛著獵槍上山打獵和悠然坐在竹椅上抽水煙的片段，這些尚留在記憶中的縷縷往事，如飛鴻印雪般縈繞心頭，每當想起，心里便有一種煦煦可親的感覺。
加寧爺爺就住在我家的右廂房，生產隊的人說，他是村里槍法最好的人。可不是嗎？他每次上山都會提著鷓鴣之類的獵物回來，而鷓鴣那幾根漂亮的長長的硬硬的羽毛也成了我的最愛。加寧爺爺喜歡搬張竹椅，一個人獨坐在上廳房右側的飯桌旁邊，怡然自得地抽起水煙。他的水煙袋很特別，挺像一把樂器：銅制的煙袋有兩個大小管，大管一端可以銜在嘴里吸，另一端安著煙袋鍋，可以裝煙，煙袋鍋的底部裝著水，煙就是通過水的過濾而吸出。加寧爺爺左手托著水煙袋底部，右手伸向擱在飯桌旁的一包煙絲，一點一點地往煙袋鍋里裝煙絲。煙袋鍋很淺，但他不間斷地加煙絲，倒讓人覺得這煙袋鍋是一口深不可測的古井。他還不時用大拇指壓剛加上的煙絲，就像他用雙腳踩龍眼樹旁的松土一樣。填滿了煙袋鍋的煙絲，他點上了一截麻秸，然后，他把水煙袋大管銜在嘴里，用麻秸慢慢地點燃煙絲，一團團云霧慢慢升騰，并在他的四周繚繞，旋轉自如。他的周圍世界好比一個迷迷蒙蒙、莽莽蒼蒼的海天，他手上的水煙袋好比一艘海燕般乘風破浪的漁船，凝神抽煙的加寧爺爺不正是漁夫的影像嗎？他吸時發出的那咕嚕咕嚕的響聲，不正是一陣陣的濤聲嗎？隔一陣子，他便把麻秸移到嘴邊，用力一吹，那灰暗的麻秸立刻又閃著點點火光。
那時，村里人都會種點麻。麻稈身上的皮剝下來，可以當作麻繩，也可以加工成細麻布。麻繩種田人天天用，而細麻布制作成的夏衣穿起來十分涼爽，同時，麻秸還可以用來點燃煙袋鍋，所以，盛夏中可以看到田野中一小片長得如小竹林一樣的麻。麻稈很細，只有小指那么粗，難怪村里有位面黃肌瘦的人被大家稱為“麻稈”。還有，那時男人抽的煙葉也是田里種出來的，一片片深棕色的煙葉可加工成煙絲。一個水煙袋，一包煙絲，一截麻秸，一盒火柴，這些隨身帶的寶貝陪伴加寧爺爺這一代人生活在貧窮、單純的遙遠年代。天色暗下來了，人們點起了煤油燈吃飯、洗碗、洗腳、喂豬、牽牛、趕鴨、劈柴。挑滅了昏黃的煤油燈，忙了一天的人們早早地進入夢鄉，此刻只有加寧爺爺獨自一人在暗夜中的上廳抽著水煙。麻秸上的星火在黑暗處飛舞，使微弱的火光呈各種曲線形，月光從天井漏下來，這個靜謐的夜晚，注定是皎潔美麗的。
后來，村里修建了一座大水庫，住在集體厝里兩個生產隊的人全部外遷。我在童年時代，就被故園放逐了，盡管我常常在記憶中掙扎，但我心中的故園輪廓沒有崩塌，特別是加寧爺爺吸水煙時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依然還在耳邊環繞。有次，我偷偷吸了他的水煙袋，不料，卻把又苦又辣的過濾水吸了滿嘴，嗆個不停，這個細節也是溫馨故園的一種回憶。
移民后，我在鄰居三叔公家發現一種從未見過的煙斗，由堅硬的木頭制成，一頭裝煙葉，一頭銜在嘴里吸。三叔公人緣好，結交了一大批遙遠的山區朋友，他的煙葉從來不斷糧。他把煙絲裝在一個鐵制煙盒里，打開煙盒，一股香醇的煙草味便會飄溢四周。三叔公點上一柱香，往煙斗的一頭裝煙絲，美滋滋地吸起來。一袋煙過后，三叔公倒扣著煙斗，在飯桌外側面輕輕地敲了數下，煙灰沫紛紛揚揚地飄落在地面。
我上學后，經常看到連環畫和電影里那叼著煙斗的細節和鏡頭，總覺得留著一大把胡須的三叔公生活很幸福。是呀，無論是幸福的男人，還是睿智的先生，嘴里叼著一把煙斗確實是一種美感，有著一種推拓生姿饒有余味的意蘊。
現在，我也抽上煙了，而童年見過的水煙袋卻已經絕跡了。田野上，再也見不到青青麻稈的影子。倒是有一天，我從繁華嘈雜的街頭拐進一條巷子，卻意外發現一位老頭在賣烤煙，那一袋深棕色的煙絲同這一帶那幾間未拆遷的老民居，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和陌生，史海鉤沉中，總得有一些東西湮沒在長河中，歷史便有了繁多的出口和入口。
回到鄉下，母親把數包吃喜酒時人家分的好煙送給我時說，孩子，別抽煙，你吸進肚子里的是一堆火。難得去好友辦公室喝茶，他遞給我數包好煙時說，兄弟，少抽點，你燒掉的是身上肉。好友甲某天用漫畫中的一句話“工作不突出腰椎盤先突出來”刺擊我，希望我從煙海里抽身，好友乙笑我這副瘦骨頭是名副其實的“骨干”，勸我把花在吸煙上的錢用來買大塊肥肉養胃。更讓我感動的是，為了說服我少抽煙，好友更是變著法子輪番上陣，隔三差五地給我送來各種有過濾功能的煙嘴。我故作優雅地把扁扁的煙嘴銜在嘴上，感覺不錯，只是當我看了那一堆殘留在煙嘴上面黑乎乎的煙垢時，心里一陣惡心。眼不見為凈，還是不用這玩藝兒為好hellip;hellip;
前些日子，我去了趟醫院，向醫生討教一些飲食方面的內容。在主治醫生的桌上，放著一大堆病理報告，三份惡性腫瘤的報告壓在最底下，主治醫生已經習慣了每天收到此類的壞消息。“要記住俗語：冬吃蘿卜夏吃姜，不勞醫生開藥方。五谷雜糧好養胃，比如蘿卜，素有lsquo;地下梨rsquo;美稱，有促進胃腸蠕動，增進食欲，幫助消化的功效。抽煙會影響血管內皮功能，內皮功能下降了，循環功能也會跟著減弱。吸煙和酗酒這些不良生活方式，足可以讓體內很多功能提前退休。”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眼前的這一切和主治醫生百忙中的一席話極大地震撼了我。抽煙如地熱，潛藏地球內部之熱，距地表達一定深度，不論季節晝夜，其溫度常不變，是為恒溫層。在恒溫層以下，每深30米，溫度約增攝氏一度，深至地下六萬米，地熱為兩千攝氏度，各種巖石均必熔融。不是嗎？香煙是人類的一大殺手，不分晝夜美滋滋地享受吞云吐霧，總有一天你的軀體會讓你體內的地熱巖漿融化掉，此時，江心補漏，亡羊補牢，為時已晚。
五月三十一日是世界無煙日，這一天，我笑著和煙民相約：戒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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