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早晨,太陽剛露了回臉,隨即天又換了副臉孔,陰沉沉的,春夏交替時常見的大雨就要來了。老人推出腳踏三輪車要出門,兒子見狀,想極力勸住父親。不過,倔強的老人堅持要騎車進城,說前兩天新飼養的母雞剛下了幾只蛋,得給城里的外孫送過去。兒子聽了捧腹大笑:“您別把雞蛋當金蛋看!外甥家高檔次的零食都吃不完,您要是送給他幾只山里頭的鳥蛋還差不多,現在的孩子稀罕的就是這個!”父親不去理會兒子的話,說如今的娃整日凈吃些垃圾食品,缺的恰恰就是這類沒有激素成分的東西hellip;hellip;
有天,我在酒桌上聽到這個小插曲。大家聽罷皆笑得前仰后翻,戲說此老人真有趣,而我卻從這個類似于千里送鵝毛的故事中讀到了一種溫馨、一種感動的力量hellip;hellip;那個熟悉的身影,那部熟悉的三輪車,仿佛又浮現在眼前。三輪車是三叔公的另一雙胳膊,農忙時,他用三輪車裝運稻草,農閑時,他推著三輪車上山割青草喂牛羊,三叔公和三輪車每天都形影相隨。不論是裝運稻草還是青草,三叔公總是把三輪車堆積成一座小山,上坡時,他氣喘吁吁地張著嘴,邊用盡吃奶的力量猛踩腳踏板,邊拿條大毛巾擦腦門子上的粗汗。“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架,功在不舍”,看似龐然大物的三輪車運起東西來顯得笨手笨腳,一車在運動中發生嚴重傾斜的稻草甚至把三叔公的身子擠歪了,他騎車的姿勢也因此有點別扭,然而三輪車確實很管用,運一車的稻草三嬸用肩挑得花一上午功夫。每次出門時,三叔公都會把一個銀灰色的飯盒掛在車前,一路叮當。傍晚,只要聽到叮當聲,準是三叔公滿載而歸了。當然,春節那幾天另當別論,因為三叔公這會載著孩子們去游春了,他沒有再往車頭掛飯盒,車頭掛的只是一個小布袋,布袋里放了一堆紅團和幾截解渴的“黑鬼蔗”。
三叔公病死后,棺木就停放在集體厝的上廳房,和他的三輪車擺在一塊。讓我捉摸不透的是,三叔公為何很早就為自己選擇了一塊離家很遠的下葬地。我還是從大人口中得知,此地山巒競秀酷似十八個獅頭,據說,古時死人下葬在此,子孫后代準能中狀元。這也許只是一個傳說而已,反正,三叔公的幾個兒子后來都只是種田的好手!幾十年過去了,三叔公騎三輪車時的背影,我還記憶猶新,他和三輪車毫無疑問是一個時代的標記。
我可以騎著“永久”牌自行車在柏油路狂奔幾公里,但是,僅僅在自行車右側再安一個輪拼裝成的三輪車,我不但騎不來,而且還吃了幾次人仰馬翻之苦。那是夏日的某一天,一個光著上身的老頭想把一部三輪車托在我家。母親說,大廳里放著稻桶,晌午還要把滿埕的花生收進來,大廳里再也容不下三輪車,要不,你就停放在苦楝樹下,反正白天也不會丟失。母親說的稻桶,是種田人專門用來盛晾干的稻谷,一次性可以裝十幾擔,所以,一個稻桶就是一座小山丘,占了大廳的大半空間,難怪母親讓那位陌生的老頭把三輪車停放在苦楝樹下陰涼處。那天,我們從傍晚等到晚飯后,從晚飯后等到睡覺前,都沒有等到那位瘦骨嶙峋且胸口貼著好幾塊膏藥的老頭。此后兩、三年里,那部三輪車一直放在大廳左側,一家人經常讓腳踏板碰痛了腳踝。有幾次,我推著呆頭呆腦的三輪車上馬路,試著騎,不料,車把總是東倒西歪左搖右晃,三輪車晃晃悠悠地慢慢前行,一個踉蹌,連人帶車翻進公路旁兩米深的水溝,還好,只受了點皮肉之苦,沒有傷到筋骨。后來,那部銹跡斑斑的三輪車被小弟卸成一堆廢鐵。那位筋骨突出的老頭卻始終是我心中的一個謎。
那時,乘坐三輪車,價格很便宜,兩、三公里的路程只要數元錢。靠騎三輪車載客謀生的都是些五、六十歲的人,所以,每次遇到上坡,我都會讓對方停下來,打算自己走路上坡,可這反倒讓對方倍感生疏,連說不要緊,坐三個人上坡也不礙事。坐三輪車下坡,那種急劇下墜的感覺很爽,像城市里的過山車一樣,耳邊充斥著呼呼的風聲。下坡前,一定要牢牢地握緊手剎,如果不控制速度,到了半坡或坡底再剎車,無異于江心補漏,往往造成手腳剎失靈。有一次,一個車主沒有控制剎把,一只鴨子又不急不慢地從坡底橫穿而過,結果三輪車從鴨子的脖子上碾過。我心想,這鴨子必死無疑!不料,下車一看,鴨子好端端的,抖了抖翅膀,又大搖大擺地在馬路上兜風。
年深日久,鳥盡弓藏,村子里再也找不到一部三輪車,這些如今不中用的泥車瓦狗,就像古人懸梁刺股積雪囊螢一樣,早已走到一個時代的盡頭。不單是三輪車,就連耕牛、鐵犁、鐮刀等也遠離我們的視線,倒是成了學生們參觀革命烈士紀念館時的一種載體。在城市的菜市場上,還可以看到數部運送蔬菜的三輪車。有一天中午,我看見一位婦女騎著三輪車,車上橫放著一塊木板,一位小姑娘背著車的方向,坐在小竹椅上,全神貫注地做作業。一只紅色的書包放在她的身旁。中午時分,天氣還是很冷,寒風嗖嗖中,人們趕著回家吃熱飯暖身體,可這位賣菜的母親和這位放學后的小姑娘,她們離家還遠,離吃飯的時間還早。孩子,你租住在哪條街巷還是家在城郊?你中午吃稀飯還是湊著早晨的剩飯吃?從這位敏而好學的小姑娘身上,我讀懂了“艱難困苦,玉汝于成”的真正內涵。那只紅色的書包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書包。如果有一天,城里為數不多的三輪車也從人們的視線消失,那么,這位賣菜婦女所用的那部最有資格走進城市的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