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信
朋友圈中的人都曉得阿虎有一大嗜好:喜歡吃用鮮啤燉的狗肉,至于雞肉、鴨肉等等,他一概不吃。有一次,阿虎的親戚來城里辦事,還拎了兩只碩大的白色麻袋到他的套房。麻袋上端扎了條顯眼的紅綢布,據長輩人說,這是莆田一大民間習俗,有大吉大利之意。一只麻袋裝著滿滿的龍眼,龍眼是莆田四大名果之一,也是國家地理標志產品,據說,這位親戚所在村莊靠近山谷,連臺風都刮不到,因此這一帶的龍眼被視為極品龍眼;一只麻袋裝著一只七、八斤重的公雞,這公雞整天吃著田間稻谷和蚯蚓,也是極品農家雞,只是這公雞乘了幾十公里的班車,該是暈車或者受驚緣故,拉了一大堆的屎,整個麻袋臭哄哄的。阿虎微蹙眉心,叫媳婦把裝雞的麻袋拎到樓下柴火間。第三天吃晚飯時,媳婦才突然想起柴火間的那只公雞。媳婦說,阿虎,我聽說現在鄉下人也進城買雞,真正純農字號的雞鴨也挺缺乏,春節里花兩、三百塊錢也難買到一只。吃完飯后,抽空把雞宰掉,給兒子補補身子。阿虎放下碗筷,下樓,打開麻袋一瞧,公雞已癱成一團。阿虎心里很不是滋味,為兒子感到惋惜,沒有口福喝上一碗難得的補湯。當他把死雞扔進百米外的垃圾車時,旁邊撿破爛的抬頭向阿虎張了張嘴唇,卻沒有說話,只是嘴角微微笑了笑,這一絲笑容,讓阿虎感到心慌。容不得阿虎多作猜想,便到家了,迎接他的是媳婦的一頓河東獅吼。心中有愧的阿虎像一只秋后的蟬,啞了。
一年中,阿虎有好幾次跑回鄉下老家。他對媳婦說,明早我回鄉下一趟看看老人。孝敬父母,天經地義,況且,丈夫還體貼媳婦天天悉心照料兒子起居,很辛苦,不用跟阿虎往鄉下來回跑。心里美滋滋的媳婦自然不曉得阿虎回鄉下吃狗肉這檔事。這年冬天罕見寒潮來襲,阿虎叫上平日跟他玩八十分撲克游戲的三位“常委”,四人剛好湊成一車,直奔鄉下。家里弟弟把一大盆啤酒燉和鹵的狗肉端上,還有溪蝦和溫湯羊肉,弟弟兩個年長的朋友還帶來了十斤“三寸”,就是一種仙游山區群眾用糯米自釀的米酒。室外寒風嗖嗖,室內諸君食欲盎然,弟弟的其中一位朋友是某書記的哥哥,他建議把米酒熱一下。阿虎說,稍微溫一下就行,這米酒后勁大,太燙了大家待會兒消受不了。說到這,阿虎把一塊剛吃一半的狗肉擱在碗里,給大家講了一個笑話助酒興:十五年前,在仙游山區工作的朋友邀他上山吃野味。他才第一次聽到“三寸”這種米酒。喝著香甜可口的米酒,咬著沁人心脾的山筍,他不禁心花怒放。當然,后來的事他就記不住了。朋友說,他走路像井臺上的轱轆——搖搖擺擺,半夜翻江倒海地吐了一陣后,便黑燈瞎火著去開門想解決內急,不料,剛好摸到朋友掛在門栓上的電棍。他手中握著電棍,以為這是門栓,門栓都掉了,這門啥還打不開。內急的他迷迷糊糊中,拼命地擺弄手中的電棍,朋友被“嗞嗞嗞”的聲音吵醒了,嚇出一身冷汗:阿虎無意中把電棍開關打開了。
阿虎的笑話讓在座諸位捧腹大笑,接下來,熱米酒上來了,大家喝得正酣,不知不覺中,十斤米酒已經見底了,阿虎讓弟弟再扛來一大箱啤酒喝。這酒從中午一直喝到晚上。阿虎喝得酩酊大醉,而睡意朦朧的媳婦見丈夫遲遲不肯回來,便撥通了鄉下的電話,阿虎背著媳婦回老家偷吃狗肉一事,這才顯山露水。
愛屋及烏,照理說,阿虎如此鐘愛狗肉,該對狗懷有一種無以比擬的偏愛才對呢!事實上,在阿虎心里面,早已將狗恨入骨髓,只是阿虎從不把心頭的這個秘密公之于眾。
阿虎對狗恨之入骨,這要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說起。那時,在農村,最怕聽說張三李四王五被狗咬的事,一想起他們中的某個人被狗咬后發了瘋,都會起雞皮疙瘩。阿虎每天都被父親打發去撿豬糞,每次都受到了數只肥頭大耳青面獠牙惡狗的猛烈攻擊。這天,阿虎糾集了另外兩位撿豬糞的伙伴,每個人都撿了塊光滑的溪石藏在身后,該是這只狗時乖命蹇,當三塊溪石狠狠地砸向狗頭后,三人迅速跑開,身后傳來惡狗鬼哭狼嚎般痛苦的尖叫聲,還有狗主人遠遠的怒罵聲。這以后,做了虧心事的阿虎,不敢再來這一大片集體厝撿糞,害怕被狗主人認出。其實,阿虎那出驚心動魄的打狗壯舉,只是出了口心中惡氣,實質上沒撈到什么便宜和好處,道理很簡單:這一帶集體厝豬養得多,豬糞滿坑滿谷,丟失了這一大塊豬糞來源地后,阿虎撿豬糞的成績大不如前,氣得父親大罵他是敗家子:“田里的地瓜苗正等著用豬糞,你卻整天不去撿,跑到山上掏鳥窩,摘吃了屎都拉不出來的野石榴!”啞巴吃黃連,阿虎不敢把上次打狗的事告訴父親,只是心里頭對那只惡狗咬牙切齒,恨不得馬上把它一刀劈成兩半后,再來個焚尸揚灰。這也為阿虎以后對狗的仇視埋下了很大的伏筆。
那段時間里,到處都能看到瘋狗吠日的場景,民憤鼎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瘋狗的囂張導致了它們的殺身之禍,幾個月后,一場屠殺惡狗的運動席卷而來,大隊打狗工作隊幾十號人馬,個個都帶著把長長的鐵鉗或鐵錘,以橫掃千軍之勢痛宰藏匿在村莊各個角落的種種瘋狗。阿虎親眼目睹了屠殺場面:工作隊先用鐵鉗套住狗的脖頸,緊接著把狗頭按倒在地,最后用鐵錘猛敲幾下,頓時,狗頭腦漿迸裂。整個殺狗過程極其殘忍,特別是那個裝狗頭的“尿素”袋,一片血淋林,誰見了都惡心,但想想平日里無緣無故遭受瘋狗的種種攻擊,頓覺得這真是大快人心。
阿虎就是從那時起,好上了狗肉,狗肉是用大鐵鍋煮的,而煮的生產隊社員也是別有一功,把狗肉烹調得香噴噴的。每逢有狗肉吃的時候,阿虎的父親便吩咐母親不用煮地瓜粥了,父親說,吃狗肉有個講究,肚子越餓吃起來越香hellip;hellip;
阿虎剛進城那一段時間里,在街頭很少見到狗。偶爾他會聽到幾聲犬吠聲,心里面總覺得好笑,這數只關在鋼筋水泥房里的小狗,整日里吃著可口的狗食,外面再扎了件花花綠綠的保暖外套,很顯然這些已經退化的小狗,充其量只能算是披著狗皮的寵物。這一點,從狗吠的分貝上最能體現出來,輕聲細語的叫聲倒像圓潤十足的小鳥啁啾,如隔靴搔癢一般,絲毫嚇不了路人。所以,阿虎雖早已把狗視為仇者,可這長年累月的不見一只野性十足的狗,有時心里面還真有點空空的感覺。
十年前,阿虎鄉下的父親被鄰居的一只家狗狠狠地咬了一口屁股。鄰居是位不務正業的小混混,不但不出打狗針的錢,還不無道理地說了一句:“誰叫他從我家門前經過呢!”這話一下子激怒了阿虎:“這一帶里,我們家最早蓋房子。他們家蓋房子時把我們家每天必走的田埂都占用了,不從他們家門口走路,我們一家子又不是老鷹可以飛過去!”阿虎說要上門找那年輕人評評理,討回打狗針的錢,討回起碼的公道。父親堅決制止了阿虎,就怕那個不講理的人一沖動傷了阿虎。阿虎說:“父親越老越膽小怕事,一輩子都耐著性子做人有什么意義,現在社會講法制,人家騎在你頭上拉屎拉尿,你也不吱聲,窩囊不窩囊!”阿虎甚至還給父親講了一個故事:一天,有一個大人去鄰居家借挑稻草的“雙頭尖”。鄰居家大人去田間勞作,吩咐家里小孩不要輕意開門。借東西的人說,我是某某人,你不開門也行,把“雙頭尖”從狗洞里遞出。小孩照做了。中午,借東西的人來還“雙頭尖”,說小孩你不用開門,我把“雙頭尖”從狗洞遞進去。小孩不懂事,趴下來接,卻正好被“雙頭尖”刺中了!阿虎本想用這個故事告訴父親一個道理: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找人家評理總可以吧,該挺直腰板做人時,不要像老太太的小腳——窩窩囊囊。父親說:“阿虎!冤家宜解不宜結,都是鄰里,抬頭不見低頭見,以后咱們小心走路就是了”。
這幾年,鄰居那個小混混變本加厲地養起狗來,阿虎每次回鄉下,鄰居那兩只拴在窗口的狗仔總是后兩腳踏地,前兩腳懸在空中拼命地揮舞著,兩張黑乎乎的嘴巴朝著他一陣狂吠,氣得他青筋暴跳。真想一腳踹死這兩只擋道的壞狗。
這一年,是龍眼的大生年。臺風少,雨水豐沛,沉甸甸的龍眼壓彎了一片片枝頭。九月初,阿虎回鄉下摘龍眼,剛好,鄰居那一家子也在摘。都是一個生產隊的,三十年前分龍眼樹時,自然分到一塊。這片龍眼樹靠近山坑,摘龍眼不方便,懸在山谷上空的龍眼,人必須下到坑底,再靠長長的竹梯才能摘得了。赤日炎炎,烤得阿虎有點吃不消,他走到坑底,正想蹲下來捧把山泉洗洗臉時,突然聽到一聲刺耳的尖叫聲,是鄰居那個男人的竹梯反倒過來了。阿虎眼明手疾,大步流星跑過去,把鄰居小男孩抱起。小男孩安然無恙,只是鄰居那個男人很顯然摔斷了右腿,更要命的是他褲兜里的那把剪刀陰差陽錯地刺中了自己的肋骨。這把只有七、八厘米長的剪刀是上班時用的,他帶上可能是圖剪龍眼小枝葉方便,不料這一來,倒無意中害了自己。阿虎一家人把遭受重傷的鄰居送到了醫院,阿虎的弟媳婦還幫鄰居照看孩子好長一段時間。
后來,鄰居家的那兩只拴在窗戶旁的狗銷聲匿跡了,鄰居還把門前的路鋪上一層砂石,阿虎一家走路方便多了。再后來,阿虎和狗肉一刀兩斷。他那幾位平日里跟他甩牌的“常委”再也吃不到狗肉,便半真半假地說,要開除他的牌籍。
二年后,阿虎的兒子考上大學,每天晚上,阿虎和媳婦都會出去散步,開始兒子不在身邊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