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枚戒指(外一篇)
□凌明信
冬日的天氣有點模糊混濁。當我推開窗戶時,還沒看見任何陽光的身影,冬天早晨的霧氣沒有離開大地的意思,好像要整個白天賴下去似的。這已是早上八點多了,家里的老老少少都早已忙開了,只有母親一個人靜靜地搬張竹椅,斜靠在大門的內側。我知道,母親在等我的姐姐。一會兒,姐姐一家人挑著擔子來了。遠遠望去,姐姐肩上挑著的那兩個鮮紅的布袋,就像元宵夜挑著兩盞碩大的燈籠,一顫一顫的,格外醒目。每個布袋里疊放著五個裝著滿滿禮品的盤子,這是當地民俗中給人祝壽的最高禮儀。
今天是正月初三,是母親的七十壽辰。每年的這一天,是這個百萬人口大縣最熱鬧的一天,每家每戶一整天都忙碌著,到處都可以碰到穿紅衣服的人群,到處都可以看到挑紅布袋的擔子。我是多么喜歡這一天的紅衣服紅布袋,可是,六年前,這一切都改變了。臘月底,當父親在病榻上過完生命中的最后一個生日后,藥物在他的身上蒼白無力,劇烈的內痛使這條硬漢子發出陣陣可怕的呻吟聲。“還有幾天是正月初三?”寒冷的暗夜中,父親忽然神智清醒地問了我一句。盡管他微弱的聲音被鋪天蓋地的除夕鞭炮聲所淹沒所吞噬,但我還是聽得清清楚楚。我心中顫抖著,似乎數到父親停止生命的鐘表。那年正月初三,東方已藏起了夜幕,而父親卻走了,痛苦逼得他來不及合上雙眼,他以這個姿態堅持到他最喜歡的一天來臨時走了。晨風輕拂,我望著池塘邊的那幾棵野菊,金黃的花朵微微地顫動,好像在跳,在長。我心中那朵思念的菊花何嘗不在長呢!
姐姐放下擔子,剛要把祝壽的登堂掛在大廳,就被母親制止了。“早點去拜拜你們的父親”,母親說。一家人提著一大堆的供品來到父親的遺像前,而母親手里卻握著一把菜刀,這一反常舉動讓我大吃一驚。燒過紙錢后,母親便移開父親的遺像,用菜刀內側挖巴掌大的一塊墻壁。一家人的臉上浮起種種疑云。墻壁的敲擊聲讓整個房間顯得異常沉悶。愛開玩笑的弟弟說:“真lsquo;古董rsquo;,有哪家在春節里拿刀挖自己的墻角,老太婆肯定在墻壁里藏了金條!”母親沒有理會弟弟的話,繼續小心翼翼地挖著。這下一家人都面面相覷,不敢做聲。漸漸地,我看見墻壁里露出一小團紅布,母親改用菜刀尖挖紅布團的兩側,不一會兒,這個小小的沾著數塊硬硬泥巴的紅布團取出來了。母親依然沒有說話,默默打開紅布團的死角。一堆像一輪輪朝日的金戒指的出現,讓一家人目睜口呆!母親說:“你們父親走之前,埋怨自己沒有給子孫留點錢財。我跟老頭說,如果我能活到做壽那一天,就給你們打個戒指,這七個戒指都一樣重,你們自己挑一個。”弟弟一語雙關地又開玩笑說:“老太婆天天喊生活費花光了,原來自己在家里開了一個儲蓄銀行!”姐姐的眼眶里噙滿了淚珠,而我的心里就像翻倒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母親沒有把兒女們給的錢用在吃穿上,而是瞞著我們,私下里攢起來,她用五年時間兌現了自己的諾言,也了卻父親臨終前的一件心事。
母親像完成一項特殊的使命一樣,瞧著兒女們試戴戒指的場面,她的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這就是我的母親,誰也沒有料到,她會選擇正月初三這個特殊的日子,發給每個兒女一份足夠他們珍藏一輩子的禮物。門外的積水,踏出了許多的足印,這個多雨的春節寒風嗖嗖,而我們的心里卻是熱乎乎的。一些記憶中的片斷情不自禁地浮現在眼前。
母親兩歲時,就失去親娘,至今還不曉得尸骨埋在何方。她的父親是四個村的民團團長,還佩帶著駁殼槍,習慣在外面威風凜凜的他,也常常在家里頭耍起威風,據說,他還把整板的熱豆腐都砸到母親繼母的頭上。母親在讓人窒息的陰霾下長大,后來便嫁給了父親。母親本想這下可以沖破外祖父家的籬笆,再也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膽,但她的想法錯了,我的祖母因為太偏愛姑姑,所以母親吃了很多苦頭,母親生姐姐剛剛滿月,祖母就讓母親上田頭插秧,母親最后昏倒在稻田里。1970年代,母親那在臺灣的叔公的家書跋涉重重關山,來到祖母手中。祖母把信件藏匿起來,此后,叔公便放棄了尋找母親的機會。好在后來當地修建水庫,母親和祖母遷移到不同公社,母親才得以擺脫祖母不公正的待遇。但是,每次祖母來家里住數個月,母親隔天就要走到幾百米開外的那棵龍眼樹下,花兩毛錢,給祖母端回香噴噴的肉片湯或大腸熗,害得我們直流口水。母親還常常提起祖母“包扁肉”的事:祖母總是撕一小塊破布擦鼻涕,然后包成一團,丟進木床底下。每次祖母回去后,母親都從床底下掃出一大堆被母親形容成“扁食”的布團。母親說這話時,自己都被逗笑了。
移民過來的頭兩年里,母親和父親整天到山上挑石塊蓋房子。山上長滿了桃子、龍眼,還有一些李子、橄欖,當然更有可以充饑的甘薯和花生,那時,我們真希望母親挑石塊的奮箕里能出現桃子和花生的身影,但我們的天真想法每每都落空了。桃子和花生是吃不上了,不過,母親會去池塘里一只一只地撿田螺,夏天的晚上,坐在苦欗樹下的石塊上,稀飯配田螺,是那時最好的晚餐,也是我記憶中最美麗的一個鏡頭hellip;hellip;
四年前,母親遭遇到一場可怕的車禍,身體大不如前,再也吃不到母親栽種的芥菜、包菜和胡蘿卜,我的心里頭總覺得失去了些什么。母親還有一樁心愿沒有完成,那就是尋找1975年以后失去聯系的臺灣叔公一家。母親只是偶而提及此事,其實她的內心很在乎。我沒有跟母親說兩岸現在實現“大三通”的事,因為,她聽不懂,我說:“現在去臺灣的人很多,也許真能打聽到叔公一家的消息。”母親聽了很高興。祝愿母親夢園,就像她給我的那枚戒指一樣,圓圓的,金爛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