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趣憶
——“講師樓”生活斷片
□許懷中
誰為誰開門
上世紀60年初,困難時期還未過去,高校里便又開始評職稱了。我在廈大當了幾年助教,經常在報刊上發表文章,略有成果,就被評為講師,算是跨進高級知識分子門坎,每月可得兩斤平價花生油。校門外西村蓋成一座“講師樓”,那時教授寥寥無幾,講師樓算是高級宿舍。這是一座3層樓宿舍,一共5個樓道,一排10間,我正好被分配到二樓的“208”房,面積不大,只一房一廳,加上一小間,房號也好聽。對門是生物系肖老師,莆田大洋人,可說是老鄉,老肖為人厚道老實,是認認真真做學問的人。他愛人是廈大醫院護士長老李,鄰居相處和睦,偶爾家里改善生活包餃子,或炒米粉,就互送點,一起享受。
70年代開始招收工農兵試點班,我有幸留下教學hellip;hellip;活動多起來了,出門時怕孩子們亂跑,就在門外用鐵拴把門拴上,但不加鎖。有次系總支書記到我家找我,見門拴上,又聽見房里有聲音,就把鐵拴打開了,門開了,見孩子們在門內站著,對客人說:“門開了!”客人風趣地說:“到底是誰為誰開門?應該說是客人為主人開門!”孩子們高興地說:“我們可以到戶外透透氣了”。
小偷失望地走了
“講師樓”后面是校產科放家具的倉庫,那時家具都是統一配給的,很簡單,而且粗糙,木板單人床、雙人床,辦公桌桌面油漆已經脫落,書架、方形的飯桌,都未油漆。這些都是最必需的,也感到很滿足了。
那時,去食堂買飯吃,有的老師一兩一兩地買,打飯的工友說:你們真是“斤斤計較”。老師回答很干脆:“不只是斤斤計較,而是兩兩計較!這樣才不會缺斤少兩嘛!”
樓前是一片空地,假日帶著孩子一起開荒,嚴格說沒有泥土,挖下去全是瓦礫碎片,勉強種下菜苗,垂頭喪氣,沒兩天就枯死了。倒是困難時期過后,學校統一雇花農栽花卉,長勢喜人。
樓后階上有一排空地,家家戶戶用竹桿圍起雞舍,那時很講文明,樓下有份,樓上也有一席之地。樓上的白天把雞放進雞檻,晚上收放樓上走廊,籠罩起來。發展養雞業還不錯,居然也有雞蛋補給,增加一點營養。可是,不料一陣雞瘟,眼看一只只栽下去,打擊不小,再也養不起來了。
有一天,大家上班的上班,學校也開學了,出門時就上了鎖。下班回來,發現鎖被小偷撬開,小偷開門就看到一張破飯桌,既無電視,也無冰箱,更無存折,只有書架上的一堆書hellip;hellip;我們發現室內原物分毫未動,我想象,他走時可能嘆了口氣:“真是白來了一趟!”
自關“禁閉”
“講師樓”是我學術研究的搖籃。魯迅研究的系列著作,在“講師樓”完成大半。
學術研究,要有一個資料積累過程,正如作家創作,要有生活積累。開始接觸魯迅作品,是在中小學課本里。初中階段,大量閱讀“五四”新文學作品,包括魯迅的作品。讀高二時,開始在故鄉報刊發表習作,大學階段,更深入涉足中國現代文學的作家作品領域。系統閱讀魯迅全集,那是回故鄉的那段歲月里。我姐姐從云南回家探親,為我借宿于鄰近仙游師范教師宿舍樓的一間房子里。“躲進小樓成一統,不管春夏與冬秋”。我借了一套《魯迅全集》,日夜閱讀,做卡片,日積月累,做了一大堆卡片。樓下是學生鋼琴室,每當下午,便有鋼琴聲從樓下傳來,伴隨著魯迅思想的源泉,流淌進那荒蕪的心靈空間。至今我一直后悔,當時怎么就不下樓看看彈琴的“莘莘學子”一面。這是我研究魯迅的準備。后來,中文系師生編寫《魯迅在廈門》一書,由我主筆。
有段時間,我去紹興魯迅紀念館,和該館合撰《朝花夕拾》賞析書的定稿,那是嚴冬,大雪紛飛。夜間館里人員都回家后,我便利用館藏資料,開始構建第一本魯迅研究著作《魯迅與文藝批評》的框架。
回到“講師樓”,我常常關在3樓鄰居家,他們夫妻是廈大工廠工人,孩子多不在家,就把門的鑰匙交給我,在他家自關“禁閉”。那時,我總是先把抄下的資料整理歸類(原來用卡片,不好操作,要排得滿桌,后改用大張稿紙抄材料),且每天以七、八千字的速度寫書稿。往往是寒假寫初稿,給研究生講魯迅研究專題課,暑假定稿,有“寒”、“暑”而無假。完成第一本著作書稿,很快便在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想不到這成為我被評為副教授的硬件。那時開始恢復評職稱,積壓了一大堆人才,開評條件之難,回想起來心中就有余悸。
之后,一年寫一本書,平時做資料,學校圖書館里若找不到相關知識的話,我就利用出差上海的機會,在上海圖書館借閱。我們這輩子人做學問,全靠手抄,不如現在電腦查資料之方便。在文字耕耘中,我常常把自己比做“老農”,一鐮刀一鐮刀地收割,沒有現代收割機的那般輕松。第二部從魯迅的創作角度、第三部從魯迅與中國古典文學角度(此書出版后被評為教授)。寫了第四部魯迅與文藝思潮流派關系的書稿后,結束了暑假,也告別了講師樓,來到省里工作,停筆一年半后,又利用機會完成研究計劃hellip;hellip;
回想講師樓自關“禁閉”的情境,有趣多于艱辛。離開平靜書齋幾年后,講師樓已拆遷,蓋起一座新大樓。有次回廈大,黃昏佇立一片廢墟上,舊樓已拆,新樓已蓋,驀然回首,百感交集。
2009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