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義
□李興海
1989年的春日,父親將殘垣斷壁的老屋重新修理,帶領我與母親再度安頓了進去。也就是這一年,隔壁的木房里住進了一戶整日說著普通話的外地人。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見到這戶人家的。小雨時節,父親將他們請到家中做客,為他們斟酒夾菜,由此,我見到了這對神秘的外地父子。我起初不明白父親為何要如此隆重地邀請他們。后來才聽說,屋后的柵欄坍塌,小豬四竄,正是這對父子幫忙趕回來的。
印象中,那是父親第一次說普通話,生硬卻又讓人忍俊不禁。我和那位年紀相同的小男孩,就這么癡癡地坐在父親的身旁,好奇地相望著hellip;hellip;我抬頭看著他的父親,發跡花白,他亦抬頭看著我的父親,微微禿頂。
我與他很快熟識。在我的再三央求下,他的父親終于答應讓他搬過來與我同住一月。我開心極了,將柜子里那擱置了多時的碎花藍底被套翻了出來,手忙腳亂地將棉被塞了進去。半夜,他從隔壁過來,憋了半天,最終湊在耳旁跟我說了一句:“這被子有問題!”
我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他是個傻子,好好的棉被,怎么會有問題?要知道,那可是我辛辛苦苦裝起來的新被褥啊。心中雖有不悅,我還是側身爬了起來,細細地摸索他身上的被子。不到十分鐘,我便從潔白的被褥里翻找出了六七個滾圓堅硬的核桃,那可是我去年秋天藏在被套里的勞動成果。
我以為,我與他可以這么一直好下去。可當我正小心翼翼地要為他準備一份精致的生日禮物時,他卻在隔壁那頭哽咽地喊我的小名,他說:“大眼睛,我要離開這里去外地了hellip;hellip;”
接著,我聽到行李箱落地的聲音,以及他哇哇的嚎啕。我瘋了似地踩上梯子,奮不顧身到從墻上跳了下去,緊緊地抓住他父親的雙手問:“你要把他帶到哪里去?”
那日,盡管我多么不舍,耗盡了氣力,但還是沒能阻擋他父親堅定的腳步。1989年的夏天,他父親便領著他去了臺灣。而我只是固執地想著,他總會回來的。
時光就這么悄然而過。兩年過去,他們仍舊杳無音信。臨行前,他父親給了我一張皺褶的紙條,說那是他們在臺灣的地址。我寫了很多的日記,想給他郵過去,與那份已經過期的生日禮物一起。但每次,都被郵局退了回來。
我想,是不是因為郵費不夠?于是,我很努力地積攢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零花錢,于1992年的春日,再次將貼滿郵票的信封遞進了草綠色的郵筒。結果,仍是遭到了退信。
我看著整齊羅列的郵票,工整稚嫩的筆記,大哭起來。我買了地圖,在上面尋找臺灣的蹤跡。后來,我找到了我與他之間的距離。那片海,硬生生地將我與他之間的情義斬斷。
1993年2月,我在泥漬斑斑的報紙上看到了兩岸通信的消息,便趕忙取出箱中的物品,再次奔到了郵局。
兩月后,我收到了一封夾有照片的越洋信件。看著在油紙越發單薄的他,我的懷念又從心底浮起。隨著兩岸往來的日益密切,我似乎看到,無數張闊別了多年的臉,在一張白紙上,一個電話里,慢慢地從模糊的記憶中覓尋到了清晰的人世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