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
我再次光顧后園時,門鎖已經銹蝕很久了,斑斑駁駁的暗紅色銹漬沿著銅鎖的鍍鉻扣環蔓延,讓詩意和不確定更加凝重地落在那細小的金屬上。我問過鄰居——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她搖了搖頭,說不清楚這家人何時搬走的。暗綠色的菌斑沿著潮濕的墻向上滋延,似許多暗示的符號和文字——一切都將荒蕪,哪怕你認真照顧(凱切爾)。我想起過去曾經在這個小園門上掛著的一只空鐵皮罐頭聽,一根細細的麻線拴著,若是有人來,就搖晃那只空聽,嘩啷啷響,不久,就聽園里的內門吱啞一聲,有人趿著木屐嗒嗒地走出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問:你找誰?我說我想進去畫畫,那株梅花。門打開了,一個頭發雪白的老婦彎著腰扭過身去,她讓我走進園門,并且只能待在內門之外畫畫。
那個臺階上落滿了塵埃,野草沿著磚隙一步步逼近了門樞。蒼苔是綠色的,而磚甍之間,綠意已頹。我想到了衰老的身體,像那老婦一樣,她竟冷漠地拒我于門外,她不允許外人侵擾了她內心深處的寧靜,她或許只屬于后園的寂靜和荒蕪,并沒有人能夠直接接近她的內心。那株梅花恰好擋住了外人好奇的視線的延續,梅很雅,花是素白帶著些許微黃,內心是暗紫色的,那種顏色讓人想起一件舊物,斑駁而凝重。老婦人的木屐聲漸漸被距離所消蝕,她隱入了那幢舊洋樓,紅色的磚和漂得泛白的百頁窗,洋灰的窗臺上擺放著一些花盆,那些花細瘦零碎,猩紅或者明黃,極濃艷的那種。她的內心應該不像她的外表,從花可以看到內心。我注意到她的衣著,是純白的法蘭絨百褶寬幅連衣裙。她似乎不屑于和我多說什么,認定我也不過只是一個好奇者,借畫畫想進入她的后園窺探。這幾乎是她容忍的底線,一個陌生者,對后園里的一切事物都充滿好奇是正常的,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個后園是原清朝大官和民國高官的私家花園。門楹上書寫的字跡就足以讓尋常人好奇并敬畏“嶺表芹蘭”,好多人并不清楚這四個字的含意,就像我一樣。梅花的素樸似乎見證了我的某種好奇,但梅入畫是我的主要目的,至于她和她的后園,我無法進入,自然就缺少一些好奇的源動力。梅花在陽光底下零碎地敘寫某種隱秘的詩意,那種淡白和深紫的對比,是一種情緒的渲染。一只蜜蜂似乎懷著與我共同的興趣,沿著墻頭不規則地飛行,沉悶的嗡嗡聲擊碎了近午的寂寥。微風掛在樹梢發出輕響,只是這種輕響不足以改變一切,墻頭的干苔在微微晃動,黑色的瓦甍和粉白而畫滿菌斑的斑駁的墻,讓陽光和風的存在變得微茫。蜜蜂可以飛越墻頭進入后園,而我不能。但似乎蜜蜂也只對那樹梅花產生興趣,它棲在某一朵花上興奮地徘徊,上下爬滾,顫動翅翼,發出微妙的信號,向遠方傳遞著它的發現。
或許,我的畫受到了蜜蜂情緒的感染,當畫筆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時,梅樹那種枯干、冷峻、欹崛和無為的形態就漸漸在紙上呈現。仿佛一個人的身體,佝僂和瘦弱成為主體時,他的精神走向就是其生命的核心亮點。比如老婦,她燦白的頭發,她的衣著和步態,依然讓她呈現出一種高貴的、無法模擬的風度。她肯定不是一個尋常婦人,像梅樹一樣,老則老矣,而精神不減,高貴不遜。我無法對她產生任何的輕蔑,對于后園我只能是彷徨,猜測和敬畏。當一些草在瓦壟間招搖時,時光的巨大破壞力就突現出來,讓一座高貴的園坻荒蕪的也只有時光,時光讓一切美好都漸漸遜色,哪怕是宮殿或者神園。當毛筆的尖柔軟地接觸輕浮的宣紙時,顏色滲入了紙質,這是一種奇妙的過程:一種顏色對于另一種顏色的覆蓋,一種表達對于另一種表達的修正。梅花的隨意和散漫讓美呈現出無限種可能的取向,而我的筆是無法逐一表現到位的,有的地方可能輕了,有的地方可能過于著意,有的地方則無需著墨,空靈也是一種重要的表達。像我對于這后園的猜測一樣,無法進入就是一種最好的狀態,我憑想象到達任何的角落,想象任何的美的細節,想象一段時光的過程,這和繪畫是一樣的,無法預料,也無法準確。德里達在一段敘述里表達了同樣的觀點:任何事物是真實與虛幻交織的雙重體,時光改變了真實的面貌,但虛幻的另一面是無法改變的。時光能夠改變一個人的身體,她的容顏,她的一切美好,但無法改變她的精神氣質,無法讓她屈服于外界的任何壓力。這座荒蕪的后園讓我懂得同樣的道理——它改變的只是外表,不是內心。一樹梅是如此,一圍粉墻是如此,磚甍舊了,它還是那種顏色和氣質,草改變不了一切,當苔痕斑駁的時候,時光已經頹然,它的能力僅此而已。
出門的時候,我輕掩松朽的門,掛上鎖,背后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一只織巢鶯飛了進來,和我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