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水
多少個夜晚,我都沉浸在一個夢里。
滿地的落花生開滿了小黃花,我的心里也開滿了小黃花。遍地的翠綠托舉著嫩黃嫩黃的希望,仿佛是競相盼望的眼神,潑灑在生機(jī)勃勃的落花生的地里。蝴蝶偶爾光顧,蜜蜂可是忙壞了,嗡嗡地飛來飛去。有一只蜜蜂我是看得仔細(xì),它的尾部的肚子上晶瑩透亮,有一種盈盈欲滴的飽滿;我真擔(dān)心它的肚子會墜落在花叢里,再也找不到了。不過它還是飛走了,身體似乎很重,歪歪斜斜地消失在“8”字形的舞蹈里。
我經(jīng)常夢見上面的那一個場景。這源于我五歲那一年的初夏,母親常常背著我去落花生地里,或是薅草,或是驅(qū)趕溜進(jìn)落花生地的牛羊。母親把我背到地邊,安置在地邊的桑樹下,她就去薅草了;而我總是不愿按照母親的意愿,老實(shí)地待在地頭,而是滿花生地里追趕某一只闖進(jìn)來的蝴蝶。有時候躡手躡腳的,溜到一只漂亮的黑蝴蝶落腳的花瓣上,從它的背后,用手悄悄去抓它,結(jié)果總要撲上一個空。一只黑蝴蝶在我的魯莽里飛走了,另一只白蝴蝶又陌生地闖進(jìn)來。它們不知道危險,或許它們不屑于我這個危險。我追趕蝴蝶,總是能追趕半個下午,然而練習(xí)多了,我還是抓到了一只大的黑蝴蝶。
那只大的黑蝴蝶飛累了,沒有停在花兒上,估計是落花生的花兒太零星瘦小了,它沒瞧上眼,就停在了花兒邊上的枝葉上。我踅摸到它身后的時候,它竟然沒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我用手輕輕捏住它的翅膀,它才想掙脫。可是,好不容易逮到的一個機(jī)會,我是不會放過的;我捏住它的翅膀,感覺滑膩膩的。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種滑膩的感覺,是蝴蝶分泌出的粉,是專門協(xié)助蝴蝶逃生的。不過我已經(jīng)牢牢地抓住了它的兩只翅膀,幾乎快捏掉了,它無論如何都不會逃脫的;它在我的手中撲撲地扇動著翅膀,翅膀帶動著它的身子,上下浮動。
這是一只很大的黑蝴蝶,至少當(dāng)時我認(rèn)為已經(jīng)很大了。它的須子在前方抖動著,仿佛是在求饒;但我看不見它的眼睛,它的眼神,那時候我是不會明白一只蝴蝶的掙扎的。然而這時候我又看見另一只斑斕的花蝴蝶闖進(jìn)潑墨般的落花生地了;我就像一只丟了芝麻去撿西瓜的猴子,急忙把黑蝴蝶放了,又去追趕一只花蝴蝶了。而我的母親,在地里薅草,我在追趕蝴蝶的時候看見她不時抬頭,觀望著我;我如同有了觀眾,就更加使勁地追趕花蝴蝶了。我至今以為,那是一場即興的表演,而母親是我的導(dǎo)演和唯一的觀眾。
花生地里追趕蝴蝶,幾乎是我每到花生地時都要表演的節(jié)目,然而那些辛勤采蜜的蜜蜂,我是再也不敢去捉的。那是在追趕蝴蝶之前,我看見蜜蜂在花穴里嚶嚶地忙碌著,撅著黃嘟嘟的尾部,一會兒鉆進(jìn)去,一會兒又出來,讓我看的心癢癢;我便毫不遲疑地伸出我的那五歲的手掌,一把抓住了拱進(jìn)嫩黃嫩黃的花穴的小蜜蜂。
那是一只怎樣的小蜜蜂呢?我感覺到它在我的手心里爬動了,我可是越抓越緊,它終于不能動彈;然而,我的手心一陣巨疼,那是一種鉆心的疼,疼得我哇哇哭起來了。母親一手抓住一把草,噌的就站起來了;她顧不得把那手中的草扔掉,就跑到我的身邊;那兩把草還在她的手里,直到她攥住我的手時,那兩把草才落在地上。她把我的手伸開,看見那只蜜蜂已經(jīng)死了;花瓣也被我抓皺了,我的手心里一個紅紅的黑點(diǎn)。母親趕忙用她的長長的指甲,對在一起,擠出那黑點(diǎn);母親說,這是蜂針,把蜂針取出來,手很快就不疼了。
那只蜜蜂死了,死在了我的夢境里;從此我對蜜蜂敬而遠(yuǎn)之,直到現(xiàn)在,我見了蜜蜂也是遠(yuǎn)遠(yuǎn)地欣賞而不敢褻玩。母親取出那只蜜蜂的蜂針之后,幾只蝴蝶又闖進(jìn)了我的視域里,母親說,蝴蝶是無毒無危害的,我便肆無忌憚地追趕起蝴蝶了。一個夏天,直至秋天落花生熟了,我也沒有放棄對蝴蝶的追逐。
現(xiàn)在,我看見在陽臺上已經(jīng)曬了兩個月的落花生,抓一把就感覺是抓了一把溫暖;仿佛是兩個月的陽光,都曬在了我的心里,也仿佛是一個夢境,浸潤了我的記憶。把落花生搖一搖,我聽到呼啦啦的果仁兒在響,那仿佛是我母親的聲音;剝開那殼子,仿佛剝開了時間的硬,我終于看見了那蹦出來的紅皮兒的果仁兒,也讓我看見了那一個初夏,母親背我去看開滿一地的小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