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強
雨夜的班車慢駛,長了棱角的車轱轆很像夜航船里伸出的雙甲。我每夜在這個露天站臺里等車,場景相似,一幕幕終于軋成薄薄的紙。
對于這個站臺,有些奇異的感覺一直未能消除,它的面磚上像敷著一層蠟黃色的油垢?這都是距離三、五步遠的那家湯包店引起的;剛剛出籠的湯包白白胖胖,被工人們托在手心啃食,以此打發掉等車的無聊時光。公交一甲一甲地劃過來。高挑的紅衣女郎斜斜地撐開傘,身體貼著公交穿過馬路,前邊的巷子,極具耐心站在那里等。它這樣充足的耐心,到底等來過多少女郎?需要多少女郎投懷送抱,才足使其成為名副其實的煙花巷呢?這些無聊的思緒在雨夜的候車時分居然占據了我內心的全部。
我夜讀的習慣從未間斷。雪夜里捧著《杜詩》在工地的臨時醫療棚里打盹。盡管事情過去不久,但我相信這必將成為記憶里的精粹乃至華章。現在我將視點稍微轉動,回溯到本年七月之初,那時節也沒有誰向我泄密;接下來我將遇上一位先生,至少未來的一些時日,飲食起居的形狀會由他來捏置。確實,對于我之入侵,單位根本不存絲毫免疫。于是我像一只大蟲似的每天躺在了里邊,十分簡易的晚餐,兩菜一湯便足能滿足口腹之欲。如無意外情況,我一般會在單位里夜讀,只要鐘頭不超過十點就還能夠坐上回家的末班車。夏天所謂的暗夜,僅為虛設、是墨筆在繁華的主體上東一筆西一筆的胡亂涂抹。公交的身體兩側一般都裝有指示進站、啟動的信號燈,水亮之綠,柔媚的橘紅。只要望著它,我就會沉沉地發呆,太專注于美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曾為之付出的代價就是錯過了最末的一趟班車,懲罰當然就是步行。入秋以后,夜色開始把破爛的水桶修好,供夜色滿滿地注入。我走在秋水深淵的地方多有逃離的念想,幸好站臺的對面開了一家食品店,每次花一塊錢買一包香脆的薯條,用食物溫暖一下冷清的胃,由饑餓帶來的恐懼暫且便遠離了幾尺。有時因為候車太久,連自己也沒有了信心,這會兒有個亮眼的紅標識像從天上掄下來一般且寸寸地逼近,它身后的那個大箱裝載著能量,那時候我就會想,公車真像是一個會移動的家。
夜車上我常靠窗胡思,每天搭載夜車回家,這一程路就像一段傷心的戀情;為失去無緣由的美好而傷心,為什么我與她的緣份就是那么一小段。她來自蒼茫的夜色,消失于蒼茫的夜色中,盡管途中我們用眼神對話,可是對于延伸的兩個方向我始終只能保持住張望,《聊齋》里描述如此這般的情狀數見不鮮:才貌雙全的書生與傾城的狐女邂逅。接下來的人間恩愛,柴米油鹽,全然忘卻自己的血脈傳承,可是,分離也都在不意之中。醒來時真恨當時的夢做得太過華美。當然,這些畸形感念的產生,必須是以“有座”為前提的,人如果在車廂里被吊環懸掛著,左晃右擺。唯一的祈盼就是公車能夠快點,快點將我載到目標站。因為我真想呼吸一口來勢洶洶的夜風,而非車廂里來自人臟腑里的濁氣。
公車進到一個站點,上車一個挨一個的全是個子高挑、面容嬌好的時髦女孩hellip;hellip;大家把外面的世界都帶到了公車里,有關那些綿長的氣息就足夠把車拖累地只能挪步前移。同時我也相信公車環境是一個絕佳的交際場,可是少有愛情從這里萌芽,雖然相視一笑彼此都有好感,但缺少的惟獨是那么一點勇氣。人必須相信自己的判斷,真誠與邪惡人人具備。決定好人、歹人,評斷全在一念之間。考驗的,無非是在真誠與邪惡的表達上,對誰會更具勇氣。
那一天正值雨夜,一個身穿白色襯衫的男子就在我的前排就坐,有時他會回頭看我一眼。當時我就覺得他的面相絕似我在工地投奔的那位老板。從身段、腰板,大致地估摸了一番,我越來越變得緊張兮兮的,我想再仔細些,可是暗弱的燈光使我無奈。雨在玻璃窗上劃著,車廂薄薄的暗色中懸垂著岑寂。倏然,細微的歌聲響起、逐漸旋大,如我不是看見他嘴唇的開合形狀與曲辭相吻,我還真不敢妄下結論。他未必鐘情歌唱,但雨夜的抒情成分卻盡被他感知。他這種大膽熱情、與鼓脹的勇氣無疑種下許多美麗的緣。這些緣也使一些游離于身體以外的東西如潮水般的涌入自己的身體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