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 和
這是一個酷暑的中午,我下班回家。在發燙的水泥路面,我像一條艱澀滑行的泥鰍。我的雙腳仿佛踩到無數只小老鼠,使得塑料鞋底發出吱吱的叫喊。我渾身燥熱,臉被利箭一樣的陽光射得生疼。而此刻我在夢境之中,看到一棵孤獨的樹,我知道,它快有一千年的綠蔭了。
我每天上下班,都要經過這里四趟。而每一次經過,我都喜歡站在一棵茂密的陰影里,發幾分鐘呆。這樣算來,我每天能夠和這棵樹,一塊生長十來分鐘。我想我是幸運的,我能夠把 一生的長勢,融匯在一棵樹的孤獨里。
我艱難地挪動著步子,那籠蓋五十平米的樹陰在向我伸展。我已經感覺到了來自陰影的涼意,也許那是來自我內心深處的渴望。我遠遠地看到,一棵樹在驕陽的暴曬下,更加碧綠幽幽,更加精神矍鑠。我幾乎看不到它的碩大的軀干,我是在進入它的勢力范圍之后,才看到那棵樹帶著我撫摸的溫暖和成長印痕。這時候,整個歲月累積的炙熱,一下子消失了,我和我的靈魂,都彌漫在濃濃的碧綠之間。
這讓我想起在鄉下,我時常和一些少年,在河道一片茂密的林子里玩耍。有時候,我們從電影里學習的一些拳腳,就施展在這些老實本分的樹上了。有時候它們的皮被擊打掉了,它們流下清清的樹淚。而那時候,我們并不知道惋惜一棵樹的生命。
有時候我們愛一個人,就把她的名字,加上甜言蜜語,深深地刻在大樹上,讓流向未來的年月一起愛起來。有時候我們痛恨一個人,就把他的名字,加上一個動物的后綴,也狠狠刻在大樹上,仿佛讓流向未來的年月也來一起痛恨。愛恨一棵樹,恨愛都刻樹。這可苦了那些不會走的樹了。
樹不會走,卻能走過百年千年。我們刻在它們身上的愛恨,它們都不在意。它們在不斷流逝的時間里,輕輕抖一抖身子,那些我們強加給它們的情緒,就像灰塵一樣,都被抖落進奔騰不息的河流了。樹依然很干凈,依然滿身清爽地走向一個未知的世界。
我站在這個酷暑的中午,很可能只是某一個未知的點。我使勁地回想過去和記憶未來,卻不能探秘到一個世界已經去了哪里。我剛才在水泥路上奔跑的情景去了哪里?我那些工作過的時日呢?我那些玩耍的少年呢?我看到的是,只有這棵樹還在我的眼前,而我還在用手撫摸著它hellip;hellip;
下班了,我要回家。這棵樹呢?也要回家嗎?我不知道。我圍繞這一棵樹,左三圈、右三圈,一圈一圈漫步在樹的濃密的光陰里。一群孩子都抱不過來的一棵樹,他們還在手拉著手抱著長大。我仿佛看到,我是這一群孩子里的一個。我停下來,看到參天的一棵樹的孤獨,是多么的巨大。
也許我很快來到了秋天,這棵樹也沒了綠葉,連皮也枯黑難看。可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快和慢。我仿佛依然沉浸在一棵樹的理想里,它并不知道什么是過去和未來。我看到一只蟬蛻下的殼,鉤在樹的骨肉上,我悄悄看個仔細,又毫無收獲地離開了。我不知道此刻的蟬,飛哪里去了。
我要回家了。一棵樹,無論我繞它多少圈,它也不會告訴我,那只蟬飛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