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強
想象在微涼的雨天,檐下架一具紅泥火爐。任砂罐里的藥汁苦苦煎熬。屋子里也沒誰染病,獨喜歡濃濃的藥香。使藥味紛紛地彌散到空氣中,樣子有如焚香。雖然前邊提到了,但我還得重申,這畢竟是想象。除非獨居,否則就沒有誰會允許我做這種畫蛇添足的蠢事。并且我敢下定論,哪怕就是有天大病臥床,接下來等待我的也必定是阿莫西林與其他的抗生素。把祛病的希望放在中藥上,只有蠢物才會那么做。命很不值錢的細民現在也沒有興趣去開這樣的玩笑了,因為很多人腦子里就沒有中醫的概念,而并不是選擇了與沒有選擇的問題。尋思自己,最大的特點就是愛胡思亂想;遐想當浪子做了許多年,終朝有日會在一個如宏村的古院落中結下唯一一朵——生命中厚實的花。當然有些胡想是灰色的,色調很沉。那時我想,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很多,能熬過這個季度就很不容易。雖然我還可以飽食、安寢。但生命消亡的過程很多人是不知道的:數量驚人的蛀蟲將囊掏空。軟的沒有骨頭的風,就足可以把人吹折。那時求生的欲望也極其強烈,甚至會抓緊游絲般的氣息。余生的一半時間能不能吃透整部《本草》?假設事情遂愿。死胡同很快就可以被打開,直接通向外邊的原野。因此我用心地、設法讀懂藥書的每一句。可是《本草》里有些東西是很磨人的。苦、平、咸、寒,這些藥物的氣味就像詩詞格律里的四聲押韻。相差細微的兩種性味對病癥造成的結果很可能將是天差地別。為了驗證自己的醫術,我催逼自己趕緊寫方子到藥鋪去抓藥。要知道我現在病勢已經轉危;當初在腠理、在肌膚、在腸胃都還好辦。關鍵是現時已病入膏肓。我的病一直較為隱蔽,光鮮的外殼很難引起人朝壞處揣度。白花蛇舌草一兩,甘菊花去萼梗,一兩,黃連半兩,去須,杏仁二十枚去皮,甘草半兩。方子寫在一張皺巴巴的紅線箋上。藥劑師接過方子,撫平皺痕。漫不經心地詢問了一聲:誰配的藥呀。
我支支吾吾的:一個過路的老先生。
我很不想讓藥師將方子真正看懂,更不想讓他讀懂我此刻的眼神。為打消疑慮,我故意聲稱自己最近嗓子有些干澀,沒有看西醫的必要,拿湯藥調一調,想必就會好。
我明白,所有的這些舉措都是在和現實開玩笑。然做夢之時事物還是會舒活起來,時常強調它的真實性。補敘一句,當時我身體猛健,如一匹乳虎。但是如不把自己想象的那么悴槁,讀《本草》、開方子、抓藥這些事件都可能站不住腳。自然,我就不能聞到藥香,自然無緣受享雨天煎藥的樂趣。
上周訪書,得一冊《普濟本事方》,豎排。這個冊子是根據日本享保廿年向井八郎刊本校印的。收錄藥劑三百余方。因為每一劑方子的配藥不一,想象煎熬出來的香味自然也就不下于百種。現在難得有寬裕的時間、空曠的場地、一整套搗弄藥物的工具了。不然也會躬身試驗。臨淵羨魚的滋味確實不怎么好受。不過這也算得上是唯一的——與藥香保持親近的沒有辦法之辦法。湯劑、散劑的香味固然好聞。有些藥圓、藥膏亦覺不惡。有一劑治脾元久虛。不進飲食,停飲脅痛的麴術圓:神麴十兩微炒、白術五兩、干姜、官桂、吳茱萸、川椒各一兩,研為細末,用薄糊團成梧子大。每服三五十圓,生姜湯下,食前稍空腹。癸亥年中,著者作數劑自服,飲食倍進。現在我不厭其煩地談論這些,可以說極大的證實了我已經從生活高速運轉的轉盤上退了下來。我每天在慢節奏中自得其樂,最好的例子就是看見這一趟公車入站,我距離它僅僅三丈之遠,跑幾步完全可以趕上。可是我放棄了,情愿等下一趟。年齡對人的心態其實是作用甚微的,沒有人愿意去裝假。當一些事物提前經歷了、知道了,自然就會有一種相對應的心態。歸根結底,這還是緣的問題,年逾花甲未必開悟,三十以外就已經透徹事理,許多疑惑或許只能遺恨的帶進棺材板。既然遇不上,只得認命。
驚聞一位熟悉的遠房親戚身患絕癥,罪已經受了大半輩子,他不想拿僅存兩、三個月的時間再去受罪,所以很爽然地把出院手續辦妥,每天拿中藥調理,在藥香中微笑,目前似乎尚能獨自飲食,行走。他女兒也很坦誠地把病情轉告了他。我覺得他如果不絕望,生命的這一小段華美將會是之前任何的一段都無法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