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華
愛情的角落,無處不在。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hellip;hellip;”
一句以不同的音調(diào)而一直在重復(fù)的經(jīng)歌不斷地飄浮在城市邊緣一個寺院的上空。聲音好像從遠古的幽谷中傳來,悠遠空靈,如夢如幻。我輕輕地聆聽著,但整整一個下午過去了,空中飄蕩的仍然是這句不變的歌聲。這樣的歌聲只有在寺院里才能聽到,但如果沒有靜下心來,一定也聽不出歌聲里的詞句。
歌聲如唱如訴,洪亮而幽怨,我瞬間被感動著牽引著。我慢慢地沿著歌聲飄起的院落走去。我很久沒有走山路了,也很久沒有一個人單獨走到一處清靜的地方。其實這里離我的住處很近,可我平時一點都沒有想到來這里走一走,散散心或清理一下體內(nèi)多余的東西。就連這兒的歌聲為什么也在今天才得以聽見呢?我的心頭早已涌起了一個城市人的傷感。
我沿著一條小路走到寺院后的一座山包上,這里腳印稀罕,不聞人語,只有經(jīng)歌、樹木和身旁的谷水依然。仿佛一切都被歌聲感染了,周邊的世界此時都融進在感動的沉思里。我喃喃自語:這是怎樣的一個世間?生命有時是如此凄切而完美,但更多的是殘缺和無助。我恍然覺得自己每天面對著的是一個如此熟知而又陌生的世界,許多悲劇和喜劇原來都來自一種無知無奈和無法忍受,其實都是人與人之間相互把自己逼進狹小的生存空間去的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這里是如此的幽深而寬大,我可以在任何一處隨心所欲地演示自己,把這里的一草一木當(dāng)作訴說的對象,管它是非曲直一并評說,無須左顧右盼,生怕一字說漏,后悔不迭。如果有人能與我一樣用心清靜地呆在這里哪怕不是很久的一些時候,都會悟出歌聲里的清空和玄奧。
然而,許多來這里的人都把它當(dāng)作一處風(fēng)景,滿足世俗的視野。
一根柔順的枝條不經(jīng)意撩撥著我的臉頰,像一只溫柔又拙笨的男人的手。女人需要這樣的一雙手,我把枝條小心地托起,又輕輕地夾在指縫間,用那枝條的末梢熨貼在我的嘴唇上。一個女人所需要的愛其實就那么的有限和簡單,然而,有時卻可憐得無處傾訴。我倚靠在一棵不知名的樹干上,我感到有什么東西在晃動,我的身體或無名的樹?我環(huán)視四周的叢林,它們都在風(fēng)的拂動下,相互招搖呼應(yīng),像一雙雙天真無邪的手,輕輕握著又輕輕地放開,竊竊私語,又忠誠相扶。
我合上雙眼,沉浸在歌聲、枝葉和山風(fēng)之中,我抱住了樹干,渴望這棵無名樹就這樣靜靜地與我一起傾聽,一起感受野地里任意狂想的興奮和沖動。讓風(fēng)夾著歌聲把我的身心慢慢地吹拂,再無聲地沁入我的五臟六腑。無須言語,只要與我默默地站立在這里,貼近自然、觀照萬物,忘卻人間與煙火。我知道,這種瞬間深刻的純凈情懷已經(jīng)不容易涌現(xiàn)了,我為自己殘存的情愛而感動不已。
我在這座年輕的城市里整整生活了十年,而這座古老的寺院在十年間也曾來過幾次,每每與人走馬觀花,嬉笑熱鬧而從無心領(lǐng)會,每每為看風(fēng)景而爬高登遠,后又大呼乏味,誓不再來。美與善有時需要獨守,需要專注,才有所感受。我已經(jīng)消磨了許多時光,時光也賜給了我許多恩惠;一些在風(fēng)霜里耗去了的熱情和愛,一度令我傷痛,但如今還能留住平淡無華而又結(jié)實的日子,這大約已經(jīng)夠了。
我不知道太陽此時是否還昂著頭,我懷抱的無名樹擋去了我仰望天空的視線。我愿意這樣靜靜地呆著,讓陽光從樹梢上灑下來,斑駁地落在我的臉上和肩膀,我能猜想陽光已漸漸地弱了下來。太陽慢慢地西去,那片晚霞很美,卻無法透過樹梢,落在我的身上,只有那句不變的歌聲仍然回蕩在空中,像是時光從此凝固,此情已成永恒。
我松開雙手,重又凝視與我相依相偎的無名樹,但在不經(jīng)意間卻觸摸到樹干上的一處痕跡,好像是幾個字,我費力地辨認著,樹干刻著“愛于斯恨于斯,十年恩怨一朝休,某年某月記”。字跡是嶄新的,好像是剛被刻上的。新奇之情油然而生,我認不出被我觸摸的是一棵什么樹,只見樹干筆直,樹葉玲瓏,樹底下圍長著一圈毛絨絨的青草,韌且長;像被壓迫過的,有幾根草芯還被人抽掉了。近處的地上依稀可見有人走過的雜亂。我猜想一定是一對談情的男女,他們坐在這棵樹下軟綿綿的草地上,說著一些愛的話語,指樹為證,聽歌為誓,千年萬年,仿佛此時此刻的情愛就是他們一生的永恒。我一時懷疑自己走進了什么迷宮里,刻在樹上的字我見多了,多為胡鬧。而眼前樹上的字是精心刻畫的,有始有終。這個發(fā)現(xiàn),于我剛才所萌生的情感來了一個急轉(zhuǎn)彎,我為自己錯覺的猜想感到可笑,一種被愚弄的憤慨不知不覺地冒上心頭:年少何知愛恨幾多。但冷靜地想想,十年恩怨也許不算短,更何況它有始有終,緣來緣盡,還為恪守當(dāng)年的承諾特地來此,對樹告白,與情辭別,令人感動。這是怎么樣的一對男女,也許他們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對夫妻抑或是情人?但愛沒有貴賤,無需身份。他們哪年哪月于此相愛,因情竇初開,因年少無知?這棵樹是不是他們以愛的名義一起栽下的,是否在小樹尚未生根時,他們已立下了愛的誓言。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感嘆的是,人事已非,樹木依舊。這棵樹有幸地被一對有情人這么完整而認真地記錄著他們始終的愛,知情人一定會賦予這棵樹以種種傳說,況且在十年前的一個寺院的后山上能發(fā)生一個如此浪漫的愛情故事,這也是不容易的。
相信能發(fā)現(xiàn)和猜想這個故事的人也許更不容易。但它已真實地存在著。
這是一個喃喃自語的世界,一處我能找到的最為孤獨而清靜的生命的凈土,孤獨是多么的美。在繁瑣嘈雜的都市里,在永不滿足的欲望里,我們每天忙于眼下的生存而放棄許多美好的本真,不知不覺的去迎合謀取,使越來越少的空間一日復(fù)一日地受到了擠迫。等到有一天閑下來猛然醒悟時,才會發(fā)覺,我們的生命里因真實而感人可愛,但更多的真實卻隨歲月風(fēng)干了。
我還想久久地呆在這里,與這棵無名樹在一起,多聽寺院里傳來空靈的歌聲,再享受一些安謐,取得一點自慰和自娛,興許還能喚醒體內(nèi)一些已經(jīng)沉睡的靈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