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
更多的時候,我心懷虔敬,在赤足踏上一片泥土的時刻惴惴不安。泥土里有我祖先的陳灰殘骨,他們早已化為泥土。泥土里有無數草的微魂,一片稻田,一株老玉米,一架黃瓜,一截薯藤,一粒遺失的麥子,一枚麻雀的羽毛,一粒鷹的清嘯,一個老農的咳嗽聲和一縷裊裊的舊炊煙。泥土里包容著一切的秘密。我不得不面對著這樣復雜的泥土,我的村莊的歷史就記在某一塊泥土里,我的祖先的所有寄托也在這片泥土里,他們曾經的時代,以及我們那些逝去的歲月。斑斑駁駁的泥土,渾然無味,無知無覺。它還是一萬年前的樣子,它還是一千年前的樣子,它還是一百年前的樣子,它還是一年前的樣子。只有泥土上的樹知道這個過程,還有一歲一枯榮的草,還有我臉上的歲月遷徒痕跡知道。泥土上曾經的時光讓我不得不忘卻掉一些東西,同時記住另一些東西。人的記憶容量有限,過去的太久的記憶就會莫名丟失,而泥土不會,它會記下每一個風霜雨雪的日子,記住每一個春天的桃花,記住每一縷夏日的清風,記住每一個走過這里的人的印象。比如,在某一處高坡上,曾經漉下我頑皮的滋尿,它迎風射向天空,然后像一道彩虹一樣落下,在干硬的泥地上砸出一小片濕漬。它知道某個人和另一人在高高的玉米地里茍且的事情,玉米地里的一場戰爭,愛與情欲的戰爭。它知道一只羊如何對另一只羊小施詭計,讓其投懷送抱,成其好事。它還記得一條狗被另一條狗攆著,并且被咬下一撮雜毛,地上淌著一行殷紅的血跡,像隨意拋灑的紅梅花。
泥土記得一叢草從何處而來,秋后干坼的田野上,蓬草滾著,隨風奔跑。風停歇了,草停了下來,落在一處低洼處,草不走了,風繼續走,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草長成原來的模樣:蓬綠,精神,放達。一棵蒼耳子被一只野兔子沾著,一路灑落,隨處落地,在泥土和縫隙里安居。一枚雪白的草根穿過泥土的罅隙,在溫暖的地底下與另一棵草暗送秋波。蒼耳子萌芽的時候,雪已經消融,春天在到處噴灑著綠意。那一只野兔不知蹤跡,它可能到另一個山坡,另一處田野,但它一定還在泥土里刨食掘洞,泥土上清晰地傳來它的心跳和呼吸的聲音。一頭牛走過來了,雨下過三遍的時候,牛隱約記起一個春天的事情——那副雪亮的犁鏵,那條可怕的鞭子和主人嚴厲的吆喝。它知道,熬過這段痛苦的時光后,等待它的是一季的休閑。它可以從容地跨過一條河,去一片茂盛的草灘。那里有它的老相好,一段快活的時光隱約呈現。
泥土上瓜秧瘋長的夏日,青蛙鳴成一片噪音。草長出一年的精氣神,稻田里長滿著無限的希望。一個秋天悄然來臨,一片水洼悄然消瘦,一片草地枯黃,一聲雁鳴重重摔落,碎成無數的花瓣hellip;hellip;泥土記住的時光——春、夏、秋、冬。泥土的時光一層層壘疊,一遍遍重復,唯一不會重復的是某個細節,某個畫面和某段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