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水
上班或者下班,我都愛透過高樓上的窗戶,瞅一瞅Z城那些幸運的大樹上,兀立的鳥窩。尤其是喜鵲的窩,在深秋或者寒冬的傍晚,總是很顯耀地閃爍在你的面前。呈圓形或者橢圓形,是褐色的枝條編織而成。一般來說,一棵大樹上只有一個這樣的鳥窩,但也有兩、三個的。這時候大樹必須足夠大,它們的窩也分上下幾層,仿佛我們住的樓房。
有時候你看到一個鳥窩,會感到它很孤獨。倘若一棵大樹上有幾個鳥窩,就有了抱團的意思。這時候,這些鳥窩總會在我的腦海里像燈籠一樣醒目,使我過目不忘。這時候我會想,偌大的Z城就剩下這幾棵大樹,幾棵大樹上就這幾個鳥窩,這幾個鳥窩就在我的面前,我該是多么幸運。
當仰望Z城的上空,我看到的不是飛機,而是這幾個鳥窩。它們一直像紅燈籠一樣掛在我的頭頂上,讓我在很久以后還感覺到一種耀眼的溫暖。因此,我時常會看到一只喜鵲又一只喜鵲,從這幾個鳥窩里飛出來。只要我一仰臉,只要我想到有一只喜鵲,將要從鳥窩里飛出來,就準能夠看到一只喜鵲,從它的溫暖的窩里飛出來。它叫著,撲打著翅膀。有時候它優雅地停在樹枝上,有時候它繞個圓弧飛向了天邊。
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喜歡看喜鵲從窩里飛出去。我一二三地數著它們。我一直地看,那喜鵲便一個接一個地飛出來,像玩魔術一樣,一直地飛出來。這幾個窩的喜鵲好像永遠也飛不完。更奇怪的是,我從沒有看到過同一只喜鵲。盡管它們每一只都像孿生姐妹,但我能夠感覺到,它們彼此總是有點不同,至少它們的眼神,是因閱世的不同而迥異。我看見它們一個接一個地飛出去,卻從未見它們飛回來。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它們都飛到哪里去了。
給它們起名字,曾經是我最大的愿望。這個叫張三,這個就叫李四。我說,那個眼神有點憂郁的,就叫王五吧。我還記得我給它們起的名字,一個個俗里俗氣。但它們畢竟有屬于自己的名字了,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興奮。它們就像我一樣,都有自己的標識了。它們繼續從窩里飛出來,我就繼續給它們起名字。我用遍了所有的標識,它們還是一個一個地接著從它們溫暖的窩里,優雅地飛出來。
我從其中一個鳥窩下走過,并沒有要停的意思。我知道梅花的季節不會有鳥蛋,喜鵲不會在這個季節繁衍。這是我多年來的常識,我當然不會停下來掏鳥窩了。我曾經掏過很多鳥蛋。那時候,我爬到荒山或河床的大樹上,不僅掏喜鵲的窩,各種各樣的鳥窩都掏。我把各種型號和花色的鳥蛋輕輕攥在手里,總會有一種溫暖傳遍血液流經的窮困地域。有時候我會把鳥蛋帶回家,油煎了。這是一種絕世的溫暖和香味,然而在我的心里,也是一種日益增長的羞愧。直到有一天,我不再掏鳥窩了,這羞愧才平息下來。
我從一個鳥窩下走過,我已經不敢打擾它們了。即使我感覺有喜鵲的眼睛在窺視我的脊背,我也不敢停留。若是多年前,我將上樹看個究竟。可是現在我不,將來也不。我會讓這只藏有秘密的鳥窩,永遠也不知道,我早就發現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