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華
一個多么動人的姿勢,卻已被人悄悄地漠視。
一個女人不會做針線活是不夠格的。這話離今天很遠了,遠了多少年代無須考證,但似乎是公認的理。
小時候就常聽左鄰右舍的嬸娘們教訓她們的女兒:一個姑娘家不會做針線活,看你長大嫁得出去。這如何了得。我在懵懂的歲月里聽嬸娘們的話,免不了生出一些擔憂。可母親卻從來沒這么嚴厲地訓責。母親會嘮叨:女孩子在念好書之余,須會做些家務。話里始終沒有特指針線活并牽涉嫁人的事。所以,我從小就很小心很自覺地洗碗做飯。唯恐做不好,長大后真的會嫁不出去。
但我心里并不十分踏實。因為我看見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幾乎沒有不穿縫縫補補的衣服,而且有錢的新娘新郎身上穿的毛線衣也是新娘子一針一線打織起來的,那些床上用品如床罩、枕頭還是刺繡的,不是“花香鳥語”,就是“鴛鴦戲水”的圖案,煞是好看。真是一門不簡單的手藝呢。
我知道針線活是一件傳統而古老的女人做的活兒,折射一種純樸至尚的美德。想想生在書香門第的母親,嫁給父親時還得帶一個針線包過門來。聽說這是女人出嫁必帶的嫁妝,所以母親也不例外。我卻見母親做的針線活兒沒有別的女人勤。我常??匆姶謇锏呐俗谧约业拈T檻上,膝蓋上縫件舊衣裳,腳邊放一個筐,筐里有各色各樣的碎布片,她們低著頭很專注很細致地在膝蓋上的破衣服上縫縫補補,間或還把尖尖小小的針兒插進發際間磨擦幾下,聽說針棒抹上頭油補得順當。尤其是在農閑時節,她們整天整日地坐在那兒不是打毛衣,就是縫衣服,總是有做不完的針線活兒。
做女人真苦,沒有清閑的時候。我對不停地忙里忙外的女人們由衷地敬嘆??伤齻兡懿豢p不補嗎?不能。在那個扯布用布票的年代里。
也許她們誰也不會想到,她們的女兒或孫女們完全不用學做針線活,一個個都很順當地嫁出去。在今日繁華的街道上,到處都是現成的服裝,那各色各樣的布料不再用布票,只要有錢。而且買布做衣服,也不用擔心縫扣眼,打扣子。一切操作有機器,比人工縫裁還整齊牢靠得多。這使很多針線手藝頗高的那一代女人們頓生相形見絀之感,不由感慨良多;真是此一時,彼一時。然而,這話也是我們年輕一代女人的心里話。尤其是對我們不會做且懶得去做針線活的人來講,深有體會。想起曾經剛來城里的時候,看上一塊布料,便裁了去做衣服,裁縫師傅只挖了一個扣眼,就讓我跑了好遠的路才找到縫扣眼包扣子的店鋪,結果等待我的是店鋪關門,師傅回家。一件衣服揣在懷里,自有點“看人眼色”的感懷。
針線活這種女人家的輕活兒,它自古被珍視為凝聚女人無限溫情與蜜意的結晶。是情絲萬縷,愛心無價?!按饶甘种芯€,游子身上衣”,對于遠行的愛子,慈愛的母親也只能用縷縷毛線把愛心針針線線織進毛衣為他送行,讓他帶上母親的千叮萬囑在無數個風雨交加的日子里行進。誰的小妹在唱“冬季到來了,天寒,毛衣做好送情郎hellip;hellip;”,更是一個癡癡相思的女孩情深意切的體現。即使是街上“上海羊毛衫”流行的今日,細膩的女孩還是在柔和的燈光下把愛心織進毛衣送給情郎。情郎穿上,盡管觀眾效應并不好,卻是“巧手妹妹”的一番心意,擋風遮雨暖烘烘。世上再沒有什么東西比用愛心去體貼更能溫暖人心。
所以我總覺得一個再辣再刁的女人做起針線活兒,都會給旁人一種溫順的感覺,一副賢淑的模樣。
遺憾的是,我不會織毛衣,但為了給自己塑造一副好模樣,也曾很勤快地操練,卻也能有板有眼地像打毛衣老手似的,不看針棒竟會一進一出很通暢地穿針引線,還引來了許多嘖嘖有聲的夸獎,一種美好的心境默然涌上心頭,給旁人也給自己。
我不由地想到,傳統的東西往往是過時的,而它所蘊含的美德卻是一種質樸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