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太
當最后一盞煤油燈被吹滅,村莊沉入黑暗中。村莊像漂搖在海洋上的一艘船,在大地上晃蕩。有許多東西藏在這艘船的各個角落,幾聲狗吠,小蟲低吟,偶爾還會有小夫妻的爭吵聲響過。黑暗中,誰在四處游走?不會是只有風那么簡單。我蜷縮在陰冷的被窩里,想象著村莊可能發生的事,直到被一聲突兀而凄厲的哭聲嚇得渾身顫抖。
哭聲撕裂夜幕,卻忽然消失,尾音在窗外的夜空縷縷不絕。后來,我才知道,哭的人昏厥過去了。她的丈夫,喝了大半瓶“樂果”,口吐白沫,去了另一個世界。甚至,連日常陪伴他的貓,也因為舔了嘔吐物而中毒死了。丈夫雙眼不閉,被農藥扼住的喉嚨只發出似有若無的咕嘟聲,模糊難辨。她蘇醒過來,拉著別人的手追問,他臨死前說了什么。別人反倒驚奇地問她,他說了什么。他說了什么?臨終前他發出了聲音。可是他的聲音被空氣消融了,他要傳遞的訊息,被誰給偷走了。
后來我把這件事寫進一封信,告訴朋友。但朋友遲遲沒有回信,更沒有對這件事發表感慨,讓我的期望落空。我再次追問他,他卻一頭霧水地說,他根本沒有收到我的只言片語。那么,這信就消失了,這件在我和他之間傳遞的事情,也失蹤了。我想起武俠小說中常有的情節:一個武功高強的人,用盡內力打出去一拳,卻發現自己的拳根本沒有著力的地方,就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如同泥牛入海,消匿得無聲無息。但至少,泥牛入海,泥的成分,分子、原子,所有東西都化入水中,用另一種狀態存在著。而這信、那丈夫的聲音,又以什么狀態延續了呢?
很奇怪的是,我常常會在一個個會場想起這些往事來。臺上的人說著話,有時用話筒,有時不用。他的聲音在會場里繞圈圈,繞著繞著,就沒有了。如果有人用錄音機錄下來,聲音還可以反復多次播放。如果沒有,聲音就在我的頭頂上空,失蹤了,再也捕捉不到了。風吹過水面,用漣漪告訴人它的到達;樹長在地上,用身軀告訴人它的存在。我聽到的聲音,剛剛發生卻瞬間消彌。我感到困惑,甚至滑稽。
所以,你別怪我常常沒有照你的話去做,因為當你發出聲音,它到達我耳邊的途中,可能會被一堵墻擋住,可能會被一條狗給吞食了,也可能就被空氣給融解了。我也不敢強求,你會聽懂我的每句話,就連我寫的這一些文字,也不一定可以被你看到。它們,存在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