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偉李
金燦燦的麥田里,一根桿子支撐起我貧瘠的一生,黑壓壓的雀群不時地從頭頂掠過,它們由遠(yuǎn)及近,臉上微露著遲疑的神色。土地的上空,它們踟躇著、盤旋著,好像在揣測著什么。透過光的縫隙,我甚至還能看見它們犀利的目光,在貪婪地覬覦著那顆顆飽滿的稻穗。它們焦躁不安的鳴囀漫過歲月的阡陌,一次次地撒在我的帽檐上,像是在商榷,又像是在推拉。這頂麥色的帽子,被風(fēng)雨撕扯過,被烈日曝曬過,如今只留下一堆孤獨的殘骸。昏黃的面容下,那把拿在手里的破蒲扇,不時地扣響一抹秋的悲涼。
個別膽大的麻雀開始輕手輕腳地靠近我的肩膀,在一番細(xì)致的端詳之后,它們已然拋開了所有的顧忌,慢慢地拽開我干黃色的外套,把里面的稻草煞無其事地叼了出來,就像是在啃啄谷粒一樣,動作輕盈而又熟練。在一陣嬉鬧之后,它們停落在稻穗的邊邊角角,這片金黃色的田里旋及布滿了麻雀唧唧喳喳的喧噪聲。那一束束沉甸甸的稻穗,把頭垂得低低的,它們的皮肉被麻雀尖利的喙啄破,一些青黃的梗葉上剎那擠滿了輕微的扇翅聲。而我單腿站立,無法蹦跳,也無法跨越面前那條低矮的河流。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這一株株浸透了農(nóng)人心血的稻麥在殘風(fēng)下孤傷地顫動著,心中似有萬千的麻絲纏繞、糾結(jié)。視線之外,麻雀們逸出的一聲聲暢快淋漓的呢喃,卻像刀片一樣,制造起了一起又一起痛徹心扉的事件。
挺著胖嘟嘟肚子的麻雀飛走后,這一片殘缺不整的麥田,瀉滿了散亂的光影。仿佛歷經(jīng)了一場殘酷的掠奪。夕陽的光斜斜地傾灑在我的身上,洗濯著一種濃重的悲傷,我一個人嗚嗚咽咽地哭了很久很久,卻沒有捶胸頓足,那根細(xì)瘦的桿子,依然把我直挺挺地拖舉在麥田上空。
此時的麥野一下子從喧鬧中安靜了下來,一頭瘦骨嶙峋的老黃牛,獨自咀嚼著干硬的雜草,濕潤的目光里仿佛讀懂了我心中的一份期盼和失落。我凝視著它蹣跚的身影,仿佛一個感傷的老人,在哀嘆著歲月深壑里的那一絲斑白。
望著青煙下那座土黃色的老屋,我的心弦不知何時已被黃昏唱斷,那只長滿皺紋的手,依然在記憶的床塌上囑托著什么,而我卻沒能守住他家人賴以生存的谷糧。當(dāng)夕陽繼續(xù)滾動它的輪子時,我看見無數(shù)記憶的星辰瞬間隕落,一片晴朗的天空下,突然刮起了一輪人為的風(fēng)暴,還在思索中的我搖搖欲墜,隨著“啪”的一聲,我重重地癱倒在了田梗的一角,傷痕累累。我的臉貼緊地面,這是一片熟知的故土啊,像是一本涂滿了喜怒哀樂的日記,輕輕地翻閱著每一頁往昔。四周的風(fēng)婆娑作響,黯淡的麥秸,依然點不亮那盞橘黃色的小燈。身上那根染著土泥芬芳的細(xì)桿,即使耗盡最后的氣力也無法再扶起我單薄的身軀。此時,我的雙眸一片干澀,已經(jīng)無淚可落,但我深諳還有一大群和我一樣的鄉(xiāng)親,它們不畏風(fēng)雨的侵襲,依然在默默地堅守著自己的崗位,它們從矚望春色的清晨開始,直至鋪滿霜雪的冬夜,從未抱怨。
沉寂的鄉(xiāng)野里,我的腳丫被漸漸鋪灑下來的月色碰傷,身上那些平凡的稻草,揉著濕涼的土壤,沒有發(fā)出一絲絮語。歲月的酒水灑了一地,我傾倒在豐碩的秋里,獨自啜飲無邊的落寞和寂寥hellip;hellip;
夢里,我已經(jīng)能獨立行走了,甚至還能拿起一把干黃色的掃帚朝讒嘴的麻雀打去,我聽見那一串串驚慌失措的鳥鳴聲在半空中倉皇逃散開hellip;hellip;望著那片金光閃耀的麥田,我的臉上燦若桃花,仿佛又一次碰見了春似清潭的眼睛。
城市夾縫里的貓
夜一片闃寂。燈火停泊在城市的貨輪上,不時地拉伸出一些碎裂的光影。漆黑的樓墻邊,一只貓孤獨地蜷縮在一隅幽深的角落。它沾著土灰的四肢,攥不住一抹稀疏的流年,它隱隱的啜泣聲,在瑩綠幽光的掩映下,有著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凄涼。
每次它從高處躍落下來時,總能輕盈著地,動作迅疾且平穩(wěn),那條長滿絨毛的尾巴,始終與它的身體保持著一種特有的默契。可是,這個深夜,它卻摔了一個大踉蹌,它身上的皮毛濕冷而又不安,甚至有些尖直,周邊的黑暗如同一張巨大無形的毛毯鋪蓋在它的身上,厚重得讓它有些無所適從。
在這片葳蕤的水泥叢林里,它舉目無親,那一滴滴散落在時光深處的溫存,絞殺著它與日俱增的孤獨。它瘦弱的身子,被命運(yùn)的雨水滴得濕疼,再沒人輕輕地喚著它的乳名,樓房的空檔里僅存的只有絲絲蒼白的記憶。
清冷的空氣中流淌著睡眠破碎的余音,記憶里,那一疊像石頭一樣滾落下來的呵斥聲,早已被它踢得遠(yuǎn)遠(yuǎn)的,生命的棧道上,不時地劃過它躍跳的碎響。偶爾,它也會竄到一個幽僻的角落,在那里靜靜地修整著有些臟亂的皮毛。更像是在梳理一種煩亂的思緒。它的睡眠清清淺淺,只要周邊有輕微的聲響,它都會立馬騰地而起。然后急速消失在你的視線當(dāng)中。
城市的夾縫,被混凝土填得狹窄不堪,僅容得下它的身子側(cè)身通過,它的趾爪沾著斑斑血跡,好像是被鐵釘之類的尖銳物什扎到了。它孤傷地凝望著散落在地的紙屑,滿腹心事。生計的轉(zhuǎn)輪下,它一次次奔波著,執(zhí)拗的步履布滿了大街小巷,甚至連臟亂的垃圾叢里也留下過它刨翻的痕跡。
盡管生活顛沛流離,它的身體卻始終被一種傲骨支撐著,就算是窮困潦倒,也不會搖尾乞憐。它的腳趾像暖煦的和風(fēng)一樣輕輕地?fù)崮χ蟮氐钠款i,只是沒人會注意到它,它烏黑的毛色在城市的探照燈下,依然光鮮。它的尾巴低垂著,像柔軟的繩子一樣落向粗糙的水泥地板,而不遠(yuǎn)處那盞昏黃的路燈,卻讓它如此郁郁寡歡。
它光滑而又沾著些許塵垢的皮毛下究竟裹藏著多少的風(fēng)雨?每當(dāng)透過一扇光潔的窗戶,那幾只著裝前衛(wèi)的寵物貓總會激起其內(nèi)心的瀲滟,它們在身穿華貴皮裘的主人懷里,撒著永遠(yuǎn)也撒不完的嬌貴,舔舐著一種衣食無憂的生活,而它連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都沒有,這里的屋檐又高又窄,在春寒料峭的夜里,它的身影寂寥、單薄,仿佛一張輕易就能被手指捅破的紙。
一束熾白的光亮透過窗戶折射了過來,一個男人在暗夜中起身,那陣巨大的咳嗽聲,像浪一樣翻滾而來,打向它拱起的脊背。斑駁的月影下,它細(xì)長的觸須,仿佛被剪掉了似的,變得遲鈍,已然窺探不到前方的秘密。它側(cè)身靠向墻角踽踽而行,圓形的瞳孔里流露出的卻是如水澄澈的憂悒hellip;hel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