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 婭
我的姥姥是個大腳,但她是嘗過裹腳之痛的。
因為太痛,姥姥走不了路。而逼迫走路的結果,是爛腳。爛腳的結果,是放腳。放腳的結果,是被娘家早早地放給婆家當童養媳了。這實際上是把裹腳的責任推給了婆家。婆家當然要履行這個責任的,于是又給姥姥裹腳。姥姥太痛,鬧得太兇,鬧的年長姥姥好多歲的姥爺不耐煩,常背著小妹妹到野地里去放腳。
我后來讀到一段關于女性生命不被文化的部分總能在極權的邊緣,秩序的縫隙間頑強地出現的文字時,真 是贏得我會心一笑,因為我馬上就想起我姥姥。我姥姥的大腳板就是鐵板一塊的規矩出現執行空檔的產物。
首先是姥爺的家本身就不是一個太有文化的家;二是姥爺幼年喪母,沒有一個嚴格意義上的當家;當嬸娘發現姥爺老給姥姥放腳,使得姥姥的腳一直到她腳骨硬時還裹不定型時,就說:“老婆是你自個的,你自個不嫌大腳老婆難看,我們為你操得那門子心呢?”
于是,作罷。我姥姥的自然腳從此徹底逃生。
我姥姥有一雙大腳板,按當地人的習慣,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日子都打赤腳。于是,我姥姥的腳總是在寬腿褲下嶄露著。它看上去瘦硬瘦硬的,沒有多少肉,很有韌勁的樣子。五趾分得很開,在上下坡的時候,它總是緊緊地耙住大地,而且因為用力,好多筋骨便都浮到整個腳面上來了,令我想起大榕樹也是因為要用勁耙住大地,而浮在地面上的老虬根,盤根錯節的樣子。但不管這雙腳板多么難看,它帶給我姥姥行走如風的樣子卻是很好看的,尤其是在姥姥挑重擔的時候。
我曾經坐在籮筐里的谷子之上讓姥姥挑,居高臨下看著姥姥的這雙腳,是怎樣急遽地交替前行在狹窄油滑的田間小道上。大腳板放肆地拍打在田埂上,聲音又亮又脆,聽起來有種近乎快樂的輕松感,又有一種勞苦的實在感。
我坐在姥姥的行走間,如飄,如飛。
那個時候,已不是小腳為美的時代。隨處可見的宣傳畫,把大腳婆娘在公社土地上勞動的風姿渲染得很美很美。如果我的眼睛是一架攝像機的話,我也會把它對準我的姥姥。因為我由衷地感到她的美。黑紅亮堂的前額,一絲不茍直梳到腦后的圓髻,銀白锃亮的發叉,一水綰著鮮葉紅花。家織細布的本白大褂,京藍寬腿褲,走起路來,風動稻涌,山歡水笑。不僅是我由衷的贊美。認識姥姥的人,幾乎都會把贊美給她。
很少看到姥姥為她的大腳做過什么。只是到了冬天,姥姥的腳趾間會長出好多的凍瘡來,這使她的腳趾看起來又紅又胖。姥姥在用鹽水燙腳時,嘴里茲茲茲地直吸氣。這時她會看著自己一點都不像女人的腳,也會說她愛說的一句話:觀音修了九十九世,才修得一只男人腳。
看不出,也聽不出姥姥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怎么樣的一種心思,因此,也就很難揣摸姥姥這時說這句話的意思。
后來讀到舒婷的一首詩。這首詩是為離老家不遠的惠安女子所做的。當我讀到其中的兩句詩后,忽然獲得“通透”之感——通向混沌的往事,透過姥姥無色的言語。
那兩句詩是這樣的:這樣優美地站在海天之間/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所踩過的堿灘和礁石。
姥姥,你的裸足踩過什么,即使是親近如我,我也從來沒有看見過姥姥的腳底。那是怎樣的一個腳底?這是詩人高度理性的洞察,飛越時空,飛越視野局限,飛越人性隔膜,突破忽略,給我們看到的是字面上踩過堿灘與礁石的女性裸足,給我們感受的卻是女性生命歷經的蹂躪與暗創。
聰明能干,外柔內剛,賢妻良母,倍受鄉人稱贊的姥姥,為什么還要念念不忘那一心要修成男身的觀音菩薩呢?
菩薩就是很高的智慧。觀音的智慧難道就是用以修行注定永不能修成的男身么?這是不是也喻示著世俗女人的最大智慧?
姥姥是因為感同身受,還是因為慧根通透,而早已洞明只屬于女人的痛苦,其根源正在于她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