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民
一朋友在我的博客里有這么一句留言:“喜歡張愛玲和她的lsquo;因為懂得rsquo;,因為懂得所以活在當下。熱鬧盛宴倒不如寂寞獨語。” 張愛玲原來就這么說的:“因為相知,所以懂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她還說:“喜歡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里,然后開出花來。”在《惘然記》里,她又說:“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 因為懂得,而不問值得不值得,對于這樣一位女性來說,其實也是必然的。
我絕對不是張迷。張愛玲的小說我讀得不多,只讀了她的《傾城之戀》、《金鎖記》、《十八春》等,而她的散文我也是讀得很潦草。我覺得她所有的文字所透露出來的,就是“蒼涼”二字。人生的蒼涼,歲月的蒼涼,平淡的蒼涼,浮華的蒼涼。蒼涼,散發在她的文字的每個角落,一點一點地啃噬著她的生命。張愛玲寫那些文字時候正值韶華年紀,可是道出來的卻是如同暮年的夕陽余光那般的嘆息。在《十八春》開頭,有這樣一段描寫:“他和曼楨認識,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八年了hellip;hellip;真嚇人一跳,馬上使他連帶地覺得自己老了許多。日子過得真快hellip;hellip;尤其對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縫間的事。可是對于年青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楨從認識到分手,不過幾年的工夫,這幾年里面卻經過這么許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樂都經歷到了。”這不是細節,可是讀起來就像張愛玲站在某個時間邊緣,在對人生某個細節的描繪。這樣的句子,幽靈般灑落在她的作品里,平平淡淡,微光閃爍,卻把生命中所有的凋零都寫盡了。
每一次讀張愛玲的小說,就像在黃昏里聆聽一把二胡在嘶啞著,縱橫著彌漫著憂傷。一種歲月遙憶的調子,浮在荒漫惆悵的光陰里。她總是回憶,在回憶中對筆下的人物投下一片恍惚的陰影。正是映照在這種時光里的反叛抗爭,到最后卻終究成了人生的一片虛無;在一切都已然沉寂之后,留下的只是西風殘照、垂暮斜陽。人生如此蒼白,歲月如此殘破,她有時候確實無法把握自己。就像她在散文里寫她姑姑說的那句話一樣:“生命太短了,費那么些時間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能,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覺得生命太長了。”人的生命似乎就這樣被一點點地啃噬,最后成為一種凋零的回望。在這些小說里,張愛玲反復吟唱著的,是那些或繁華或平淡的人生,這些人生多數不與那個紛亂的時代掛鉤,只掙扎浮沉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用他們骨子里的那點自私去泅渡社會,泅渡人生。有人說,張愛玲的小說不是在敘說她自己,就是在放大某一類人身上的某些特征,在這些特征中讓讀者感受到了一種荒涼。
張愛玲的世界,本來就是一個末世名門的滄桑沉淪的世界。作家那顆敏感的心,與紛亂的時代、繁盛衰敗的身世以及從喧囂歸于沉寂的人生,是膠著在一起的。夕陽垂暮,光影隱退,繁華成了余緒,勝景變為回憶,只有黑漆漆的夜在迂回著那陣陣哀嘆。一切都變得幽暗斑駁,只有遙望中的那點蒼茫,似乎還昭示著勝景的某些余光。——它,仍然是張愛玲的世界。
除了小說,張愛玲的文字里最能表現這種蒼涼的,還有她的散文。她的許多散文都在雕刻著亂世的蒼茫和荒涼。比如《對照記》,是張愛玲最后的文字。我一直以為,這部寫得垂垂老矣的作品,其實就是一部散文。寫這本書的時候,張愛玲孤懸海外,舉目無親,一個人蟄伏在公寓里,看著那些黯淡的光影,斯人俱遠的照片,遙望那漠漠荒涼的百年風塵。可以想象,那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時光。
《對照記》是張愛玲最后的絕響,盡管它并不被張愛玲所看重,然而那些淡筆的勾畫,確乎能夠融匯塵世的滄桑,讓人讀出一些言外之意。所以,在張愛玲的文字里,我們看到的不只是荒涼,或許在瑣碎之中還能看到一種宏大,一種看破世情的對人世的悲憫。那些惋惜和哀嘆,有時終究還指向了人世的荒涼。當然,作為張愛玲,她對這些荒涼是無可奈何的憐憫,卻又不知道出路在那里?在心底沉睡了幾十年的血緣認同,最后只能為塵世那些無法再去溫暖的人,而放聲大哭一場hellip;hellip;
《對照記》里有張愛玲的親人和平素至交的朋友,唯獨沒有她的愛情,沒有胡蘭成,也沒有賴恩。或許她愿意把它們遺忘,因為那不是她想擁有的感情,她的感情在這部書中成了一個空白,照樣是一場人世荒涼。“因為相知,所以懂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懂得她的人又能怎樣?終究是勞燕分飛,沒有終老,只是一個過往,生命里的愛如曇花一現般就凋零在歲月里了,如同魯迅筆下的那種“過客”。在她看來,忘了,或許最好;不忘,反而痛苦。張愛玲的文字與人生繁華全雕刻在那個世界里,她把那個世界里的愛鏤刻成歲月的浮影,自己卻不過是一個“臨水照花人”。
張愛玲的一生在亂世繁華中具有了傳奇的色彩。她的前度繁華在民國年間,后來的梅開二度在獨居海外之時。前度的繁華畢竟美麗,畢竟能夠用喜悅的心理去接受那盈盈的喜悅,就像青春的肌膚著上華麗的錦緞,縱然有時顏色不合卻總是一種青春的氣息在奔流;而后世的繁華雖是沉香花盡,卻也是前度劉郎又重來,如同山澗石縫里的滴泉,或許能解渴化暑,可是總生出一種深谷幽蘭似的淡淡幽傷。時光脈脈,歲月迢迢,遮不住的還是滄桑感和凄涼感。無怪乎,張愛玲直至垂暮之年,仍有寂寞身后事的感慨。曠世逸才的她在文學上的傳奇就像她筆下的那些故事一樣,繁華總在一夢中,是那種清醒的惆悵hellip;hellip;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引用了李義山的一句詩,借以感嘆憂生憂世的自身成敗以及大千世界的成敗,其實,他此時更是在描寫并總結對張愛玲的情愛,以及對張愛玲的“懂得”。這一句在表面上看似闊綽的詩,總是蕩漾著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慨。這句詩就是:“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原隔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