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風箏
□曾元滄
來島城的第一天,就看到飄曵在草坪上空的那只黑色魚風箏。此時,已近黃昏。
偌大的廣場草坪,灑滿了夕陽的余輝。草坪靠近我投宿的賓館,在一側長長的綠化帶里,在一片初夏的新綠中,幾株愜意的櫻花正開得迷人。這里告別喧鬧,平添寧靜,空間開闊,是放飛風箏的好地方。
時間推前一些,風箏多達三十余只,有龍箏、魚箏、鷹箏、蝴蝶箏,有的像提琴,個別的則像帶著水袖的戲衫。起動時,不見拽著繩子長跑,卻憑手中的線盤操作,這功夫真是了得!人們在屬于自己的領空釋放心情,雙手牽動了一個“動漫世界”。
此時此刻,別的風箏相繼收了線,空中惟留這風箏,百分之百地擄掠了我的目光。看上去,它分明是一條黑色的魚,扁扁闊闊的,有尾有鰭,但又說不出具體的魚種來。魚風箏時而翀飛,時而滑翔,時而又宛如泊定在空中。當它瞬間飛得越來越高時從我的視野中消失,我不得不把頭探出窗外搜尋,才重新捉住了它的影蹤。
我注視著魚風箏,心里卻感受到了一種來自既往時空的觸動——這風箏似曾相識呀hellip;hellip;
那是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事。也在這座島城,當時還沒有這個廣場,在海邊的沙灘上,有一位放箏人,擺弄的也是這樣一只黑色的魚風箏。我和他之間曾經有過一番對話:“這風箏是你自己扎的嗎?”
“不,是我母親扎的,每年她總要扎一只魚風箏?!?/p>
“為什么都做成魚形的呢?”
“魚會游,不怕海闊水深呀hellip;hellip;”
原來,放箏人的父親當年去了臺灣后,便杳無音信。日出日沒,潮起潮落,母親望海垂淚,差點站成了一尊“望夫石”。拖兒帶女的她愁白了頭,累彎了腰。魚風箏上系著母親的夢,寄托著母親的萬千心事?
想到這里,我急匆匆出門,下樓,穿過綠化帶,徑直往廣場草坪走去。
見了放箏人,模樣只有三十出頭,我遲疑了,不對呀,時光流逝了20年,當年沙灘上的放箏人不可能這么年輕。但是我仍然無法舍棄原初的念頭,于是試探著問:“你經常來這里放風箏?”
“是啊!”對方邊轉動線盤邊回答,“自從有了這個廣場,就不去海邊放了?!?/p>
“你一直放這種又扁又闊的魚風箏?”
“嗯?!睂Ψ教痤^瞧了我一眼,友善地笑了笑,“你怎么知道?”
“這風箏是誰扎的?”我緊緊追問,感到心跳得有點異樣。
“以前都是我老祖母扎的,這兩年老人家手腳不怎么利索了,由我的父親代她扎?!?/p>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看我高興的勁兒,對方愣了老半天hellip;hellip;
夕陽斂起了余輝,魚風箏也收了線。我沖前一步結結實實地擁抱了年輕的放箏人,而后我們倆坐在草坪上“聊箏”。天下竟有這么巧的事兒!大家都覺得,這是一種命中注定的緣。
年輕人告訴我,祖父離開時,他父親不足周歲。祖母傾注心思一年扎一只魚風箏,如今近六十只風箏堆滿了一間屋子。風箏的顏色就是祖父穿走的衣服顏色。祖母要他把風箏放得比山還高,這樣海峽那邊才可以看到。他說:“每次我收線回家,告訴祖母我們放的風箏最高,老人家的臉上總會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苯又劬σ涣粒f:“最近,我們得到一條尋找祖父下落的線索hellip;hellip;”
我表示祝福。年輕人握著我的手繼續說:“我研究了臺灣島上所有的山,最高的是玉山,3997米,其次是雪山,3884米,第三是合歡山,3416米,風箏放得再高,也高不過這幾座山啊?!币蛄俗婺缸娓?,夢里臺山亦成了他心中之愛。
常人看來,凄雨孤燈里選擇守候的女人,少了善待,多了古板。但這是一場撲朔迷離的特殊守候,因其與無悔相始終而贏得人們的敬重。我說:“箏的線還可加長呀。”話一出口便意識到有悖常識,小小風箏能夠借得的風力畢竟有限,并非線多長就能飛多高。
然而,我相信,那滿屋子魚風箏積聚起來的精神將穿越海峽,不再僅僅屬于一個人。
心愿是一盞希望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