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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 和

一棵大白菜，一生都長在地里，它仿佛就是上帝遺忘的孩子，被擱置在冬天的一隅，瑟瑟發抖。炎夏種植，然后開始發芽、生長，秋天過去了，冬天過去了，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它被蔥郁正隆的芳草給淹沒了。
在鄉下的地里，而不是在我的夢境之中，我看到一棵縮緊了身子的大白菜，像一個握緊的拳頭，孤獨地站在幾畝光光的白菜地上，占據著一個冬天的空闊。它把冬天懶洋洋的陽光，全都聚集在自己的衣服上，也把冬天漫長的孤獨，全都藏匿在上鎖的身體里。
這是一棵怎樣的大白菜？它早已經包好頭，并且一層一層裹緊，掖實，不留一點縫隙，不放一絲的風進來搗亂。我看見它的時候，它的最外層已經枯萎，上頭頂著薄薄的霜牙子。它一動不動地站著，面無表情，仿佛在守護著這一片被收割一空的菜園。
這棵白菜，是被人為的拋棄，還是被菜農遺忘了？它的棵子非常碩大，并且腰間纏繞的稻草繩，也還非常結實。我想，這么精心培育的大白菜，不可能被菜農遺忘。那肯定是被菜農有意留在菜地里的，我想，這在菜農的意識里，肯定有一種屬于他自己的隱喻。
如此孤獨的大白菜，在我的夢境之中，確是熱鬧非凡。我看見它在碧油油的千萬棵白菜里，噌噌地往上走著。它仿佛領著一彪人馬，在廣袤的大地上，遠征涼風習習的深秋。我能聽到天際的人馬嘶鳴，我能看到它們勝利沖殺著前進。一切進軍很是順利，偶爾的損兵折將，也都是那些老弱病殘。它不用顧及犧牲，它是最出色的將軍。
它很出色地完成了它一生的遠征，金秋來了，所有的白菜都成熟了。菜農走到了菜園，他憐愛地看著一地耀武揚威的大白菜。他就像一個知道感恩的皇帝一樣，它下定決心要把這個出色的將軍，封侯拜相。他把它留在菜園。菜農希望明年他菜園的大白菜還能豐收，就把這個最出色的將軍留給土地。而將軍的部下一個一個都卸甲歸田——它們都走進了倉庫，走進了千家萬戶。
現在，一棵白菜王按照菜農的意見，孤獨地守在土地上。它不是在守護著自己，而是在守護著這一片土地的靈魂。它作戰過兩個季節的戰場，現在，它要孤軍混戰一個冬天。它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一個帶著祭祀色彩的物品，它只能呆在春天來臨之前。
我在夢境雪域之中，有一天不小心拜訪了它。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我看見有一個赫然筆挺的凸起。我看見它，一棵百無聊賴的大白菜，瑟縮著身子，仿佛在迎接我。我問它，愿意跟我走嗎？它搖搖頭。它漠然地看著一大片菜園，也漠然地看著我。
我把它腦袋上的積雪，一點一點地擦掉。我讓一個大白菜，在一個純凈的雪域寬衣解帶。我把它身上纏繞的稻草解開，又一層一層地把老死的葉子去掉。每一層我都小心翼翼，唯恐把它的靈魂嚇跑了。我的手指在不斷的觸摸中，漸漸感到它的皮膚的溫暖。已經快到中心地帶了，我的手指感覺了它的新鮮的內心世界。
我把一棵隱喻的大白菜，拔掉，抱回家。它不再擁有隱喻，它的世界將生動具體，就像我回家把它的菜心，煮吃了一樣。這時候，它和我一樣，將忘記一個冬天的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