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里開出的花
□倉 庚
那年初夏赴南日小住,似乎沒有留下多少印象。如今又值夏令,我卻懷念這個并不豐饒的島嶼。候船石城時,身后鄉音鼓噪,身前卻是碼頭上那張張日色深深的臉,雕像般立在午后的熱風里,任大滴汗水靜靜淌下,懷想著沙灘上大片大片曝曬的海帶,綿延開滿島清腥白亮的日光,懷想著被咸濕粗礪的海風吹成沙礫的地,以及那沙里開出的花。
從背山面海的莆田城區出發,跨過橫分南北洋平原的木蘭溪,越是向南,便越感受不到平原的綠蔭如蓋、溫潤宜人。臨水照影、夾岸牽衣的荔子流丹漸漸換成了相思樹、木麻黃挽起的大片防風林??可匠陨剑藗円乐鵀I海大塊兀立的花崗巖丘陵住著,道路兩旁隨處可見險峭開裂的大小石山。
及至過海上島,海風里的土質便愈發粗疏淺薄,令人揪心的鹽堿沙地里只見著番薯、甘蔗和花生,再有,便是一種不知名的黃花,在干熱的沙里絹一樣嬌嫩舒展著!明黃的花瓣酒盅般盛滿了咸腥的海風和風里流轉的日光。漫漫鋪遍了田埂港汊、房前屋后,覆盡了小半個南日島。
雖然小時候便聽多了“南日島、南日島,只長石頭不長草”的民諺,但對鄉間的印象僅止于幼年偶爾出城,那時總會歡喜地站在肥軟的水田邊,看初春的滿畦稻葉一波波漾過來又漾過去,春風宛轉在葉梢。或是坐在田里淡紫的豌豆花架旁:遠處有流云的影子從山脊滑下山麓,真個是青綠明滅、天光點染。我從未像那會兒那么難受地看到:這捉襟見肘的植被、裸露風化的山石!而貧瘠的土地里,竟然倔強又艱難地攀了一片燦燦的黃花!
見慣了平原明秀的我一陣心驚,恍惚間倚定了車窗,看吉普飛馳、移步換形。那是我第一次踏上家鄉的這座島嶼,第一次探訪好友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園。她是我的中學校友,之后又考來同一所大學,可算是學妹了。但彼時,她還在上海求學,而我先行畢業。沙磧黃花,南天北望——花影如潮的小島上,卻處處都是她溫婉親切的氣息。
中學時代,我的身邊有許多像她一樣從海邊進城求學的女孩子。記憶中,許多城里的孩子吃過午飯,都鉆進了空調間補眠,而她們卻安坐在教室里,用擠來的時間多背些什么。她們總是半垂著眼瞼,眉彎有樸素暗淡的溫柔。她們更像是一株株善于沉默的植物,悲也默默,喜也默默hellip;hellip;起初我不以為意,后來和男生們交往得深了才曉得,常常是家里合力供一個男孩上學。而她們的上城求學,可能在整個村里都有些異類的意思。我這才明白,沉默,或許只是對太多苦難和希望的低聲咀嚼,要悄悄地、悄悄地——苦難太沉,而希望太響亮。
然而,古風習習的小城里,如同學妹一般,畢竟還有許多沉默的花鉆出了沙地,在異鄉的風里自由地呼吸,卻也多情地回盼——故鄉干熱枯水的沙地盡管讓人窒息,但別樣的鄉音卻依舊濃熱辛酸,氣韻古厚,思之令人淚落——她們像太陽一樣濃郁的金色,一季又一季地華彩了故鄉的天空。
思念家鄉,很多時候也只能摩挲手邊的地圖。天風海雨,咫尺可以千里而仿佛可以神游。家鄉的女孩子們總像沙地里柔韌的黃花,沿途含嗔帶笑、明艷如照—— 一路走來,陪我開放。